我是沈砚的童养媳,却被他厌弃十年。
他高中状元那日,我递上契约求他放我自由:“你已功成,该履约了。”
他却撕碎契约,囚我于深宅。
为断他念想,他的新未婚妻设计落水试探。
冰湖里,我看着沈砚游向那抹华贵的绯红。
他照约定放我走,却为我安排京城最纨绔的子弟议亲。
“京城繁华,你该留在这里。”他笑得温柔又残忍。
直到他的未婚妻暗中为我牵线江南富商。
沈砚在码头抓住我的手腕:“别走...”
他红着眼递来新的契约:“这次换我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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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十年冬日的风,似乎总也刮不完,冷得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院门吱呀一声,像是垂死之人的叹息。我提着那只沉甸甸的旧食盒,指尖被粗糙的木棱硌得生疼,指节处几道陈年的冻疮裂口,在冷风里隐隐作痛。食盒里装着刚熬好的参汤,热气早已在穿廊过院时散尽了,只剩下一股子药材的苦味,固执地从盒盖的缝隙里钻出来,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沈夫人,我的“娘”,此刻正半倚在病榻上,锦被簇拥着她枯瘦的身体,像一截即将燃尽的残烛。她的眼睛浑浊,却牢牢钉在门口的方向,直到我的身影出现,那黯淡的眸子才勉强亮起一丝微弱的光。
“晚丫头……砚哥儿……回来了吗?”她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那双手枯瘦得只剩皮包骨,颤巍巍地从被下伸出来,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
我快步走到榻边,放下食盒,顺势握住那双冰凉的手,用自己同样没什么温度的手掌包裹住它们,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娘,别急,砚哥儿在温书呢,晚些就来看您。”我的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柔,仿佛怕惊碎了眼前这脆弱的光景,“您先用点参汤,养养精神。”
沈夫人却固执地摇头,眼神越过我,直直望向门口那片空寂的昏暗,执拗地重复:“砚哥儿……我的砚哥儿……”那眼神里的期盼,浓得化不开,像冬日里凝结的寒霜,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就在这时,门外廊下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略显刻意的沉稳。紧接着,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沈砚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半旧的靛蓝棉袍,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干净挺括,衬得他身形越发颀长清瘦。十四岁的少年郎,眉眼已初具日后清俊的轮廓,只是此刻,那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和抗拒。
他停在门口,目光淡淡地扫过病榻上的母亲,那眼神疏离得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随即,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那点仅存的温度也迅速冻结,凝结成一种毫不掩饰的厌烦和冰冷的漠然,仿佛我是什么碍眼的存在。
“娘。”他开口,声音是少年变声期特有的低哑,语气却平板无波,听不出多少关切,“儿子给您请安。”
沈夫人浑浊的双眼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砚哥儿!快……快过来,让娘看看……”她枯瘦的手急切地朝儿子伸去。
沈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脚下却像是生了根,纹丝不动。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母亲伸出的手上停留一秒,便径直转向我,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式的口吻:“林晚,你在这里就好。娘这里有你看顾,我书房还有几篇策论未写完,先生明日要查的。”
他的话,像一块块棱角分明的冰,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沈夫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光彩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绝望。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蜷缩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娘!”我心头一紧,慌忙俯身,一手轻拍她的背脊,一手端起床头矮几上的温水,小心翼翼地凑到她唇边。
沈砚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等到沈夫人的咳嗽稍稍平息,他才又开口,语气依旧平板:“娘好生歇着,儿子告退。”说罢,竟真的转身,毫不犹豫地掀帘而去。那靛蓝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帘后,留下满室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沈夫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枕上,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深陷的眼窝,洇湿了枕巾。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肉里。
“晚丫头……”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砚哥儿……砚哥儿他就交给你了……你们……你们要好好的……你是他的人……要守着他……一辈子……”
那“一辈子”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尖上。我看着老人眼中那近乎疯狂的执念和托付,喉头堵得发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回握住她冰凉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在掌心下绝望地跳动。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也被浓重的灰蓝吞噬。寒风卷着枯叶,狠狠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为这沉重而无望的宿命奏响的哀歌。参汤彻底冷了,那点微弱的药气也被凛冽的寒意彻底覆盖。我坐在冰冷的脚踏上,守着气息奄奄的老人,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只觉得整个人都浸在冰窟窿里,从指尖一直冷到心底。
夜已经很深了,沈夫人终于在断续的呓语和痛苦的喘息中昏昏沉沉地睡去。我轻轻抽回早已麻木的手,吹熄了摇曳的烛火,只留了一盏如豆的小灯在角落。拖着僵硬发冷的双腿,我走出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正屋,穿过冰冷沉寂的庭院,走向后院那个属于我的、狭小逼仄的杂物间。
刚走到自己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前,黑暗中便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和毫不掩饰的憎恶。
“林晚。”
我脚步一顿,循声望去。沈砚竟没有回他的书房,而是站在廊下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月光吝啬地漏下几缕,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寒星般光芒的眼睛。
“有事?”我停下脚步,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麻木。指尖被冻疮折磨得又痛又痒。
他向前跨了一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脸上的每一分嫌恶。那眼神,如同在看什么甩不掉的、肮脏的秽物。
“收起你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开口,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娘糊涂了,由着你,我沈砚可清醒得很!”
他猛地逼近一步,属于少年的、尚未完全长成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偏执的狠厉。
“我告诉你,我娘的话,你一个字都不必当真!沈家养你一场,不过是看你孤苦伶仃。你安分守己,做好你该做的本分,沈家自然有你的容身之处。至于其他……”他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痴心妄想!我沈砚,此生此世,绝不会娶你林晚为妻!你不配!”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过来。
我站在原地,没有后退,也没有动怒。心口早已被这十年如一日的冰冷话语冻得麻木,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来。只是那指尖的冻疮,在冷风的刺激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我此刻真实的存在。
“说完了?”我抬眼,平静地看向他眼底翻涌的憎恨,“说完了就请回吧。夜深了,我还要休息。”我的语气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沈砚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他脸上的嫌恶凝滞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怒火取代。他大概期待我的哭泣、我的哀求,或者至少是愤怒的反驳。而我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这似乎比任何激烈的回应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挫败和无处发泄的憋闷。
他死死地盯着我,胸口起伏了几下,最终只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好自为之!” 说罢,猛地转身,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快步消失在通往书房的黑暗回廊里,脚步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薄木门,一股混杂着陈旧木料和灰尘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里只容得下一张窄窄的板床和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旧桌子。桌上放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灯芯如豆,光线昏黄黯淡。
我反手关上门,背脊抵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地上的寒气瞬间透过薄薄的裙裾侵入骨髓。外面呼啸的风声似乎被隔绝了,只剩下我自己微弱的心跳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沉重的呼吸。
指尖的冻疮在刚才的紧张和寒冷刺激下,裂口似乎又大了一些,渗出丝丝缕缕的血珠,黏腻腻的。我低头看着那几点暗红,用另一只手粗糙的指腹用力按了按,试图用疼痛去驱散心口那片更深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
他说的没错。沈家养我一场,是恩。沈夫人的执念,是债。而沈砚的憎恶……是横亘在我面前、一眼望不到头的深渊。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我的“一辈子”,要由别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就钉死在这无望的深渊里?凭什么我的存在,就只能是为了供养他的功名、成全他娘的心愿?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火星,微弱,却带着灼人的热度,猛地窜上心头。它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清晰,瞬间驱散了盘踞心头的麻木和寒意。
我猛地抬起头,昏黄的灯光映着我眼中骤然亮起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光芒。
我扶着门板,艰难地站起身,走到那张破桌子前。颤抖着手指,从桌子最底下、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摸索出一个扁扁的小木盒。盒子上没有锁,只有一个小小的铜搭扣。我用力掰开搭扣,掀开盒盖。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泛黄的纸。纸张很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透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在昏黄的油灯下,慢慢地、仔细地展开。
纸上的字迹,是我十岁那年,用尽力气、一笔一划模仿着账房先生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孩童少有的、近乎悲壮的认真:
“沈砚高中状元之日,即放林晚自由身。自此两不相欠,各不相干。”
落款处,是同样歪歪扭扭的两个名字:林晚、沈砚。旁边,还按着两个小小的、墨色深浅不一的手印——我的,和他的。那是他娘强按着他的手指,在我绝望的哭泣和他愤怒的挣扎中,硬生生按下去的。
十年了。
这张薄薄的纸,承载着我在这深宅十年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念想。它像一道微弱的烛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支撑着我没有彻底沉沦。
我捏着这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油灯的光晕在粗糙的纸面上跳跃,映着那稚嫩却决绝的字迹。
十年供养,十年冷眼,十年囚笼。也该……到头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如同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一样,早早起身。冰冷刺骨的井水冻得手指几乎失去知觉,但我还是强忍着,将水烧热,熬上给沈夫人的药。灶膛里的火光跳跃,映着我平静无波的脸。
沈夫人昨夜又咳了血,气息比昨日更弱。我伺候她喝了药,清理干净污物,动作轻柔,一如往常。只是在替她掖好被角时,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藏在袖袋里那张薄薄的契约纸,它像一块烙铁,无声地熨烫着我的决心。
安顿好沈夫人,我提着食盒走向沈砚的书房。他早已起身,坐在窗前的书案后,正提笔写着什么。冬日的晨光透过窗纸,勾勒出他清瘦专注的侧影。靛蓝的旧袍子穿在他身上,竟也显出几分清贵气。不得不承认,岁月确实格外优待他。
我将食盒轻轻放在外间的桌上,没有像往常一样默默放下就走,而是站在了隔断内外的珠帘旁。
“砚少爷。”我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他听见。
沈砚的笔尖一顿,一滴墨汁洇在了宣纸上。他眉头不耐烦地蹙起,抬眼看向我,眼神里是熟悉的冰冷和被打扰的不悦。“何事?”语气疏离得像在问一个不识趣的下人。
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反而上前一步,将袖中那张折叠整齐、泛黄的纸取了出来。纸张的边缘磨损得厉害,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我双手捏着它,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将它轻轻放在了他铺满书籍和纸张的案头。
“这是当年,夫人按着你我的手印,签下的契约。”我的声音很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波澜,“上面写得清楚:待你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之日,便是放我林晚自由之时。”
沈砚的目光落在案头那张刺眼的黄纸上。他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冻结,随即转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紧接着,便是被冒犯的、勃然的怒火。
“什么?”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一把抓起那张薄薄的契约纸,动作粗暴得几乎要将它撕碎。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和两个小小的手印,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被羞辱般的铁青。
“林晚!”他几乎是咆哮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你竟敢……你竟敢拿这种东西出来!”他猛地将那张纸拍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什么自由?什么契约?当年不过是我娘病糊涂了,由着你胡闹!你还当真了不成?沈家养你十年,给你吃穿,供你住行,你就是这样报答的?竟想着走?!”
他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十年供养,我自问从未懈怠。夫人的汤药,你的衣食,这宅院的洒扫,哪一样不是我亲力亲为?”我迎着他噬人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契约在此,白纸黑字。沈砚,你已高中状元,功成名就。该履约了。”
“履约?”沈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他再次抓起那张契约纸,眼神变得无比阴鸷。“好!好一个履约!林晚,你休想!”
话音未落,他双手猛地用力!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的书房里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开。
那张承载了我十年唯一念想的黄纸,在他指间被瞬间撕成了两半!他犹不解恨,又疯狂地将那两半碎片再次对撕、揉搓!动作粗暴而决绝,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疯狂。
碎纸片如同枯败的蝶,纷纷扬扬,从他指缝间飘落,散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契约?”他喘着粗气,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嘴角勾起一个残忍而扭曲的弧度,一字一顿,如同宣判,“从今日起,它没了!林晚,你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没有我的允许,你休想踏出这宅门半步!”
他指着地上的碎纸屑,眼神冰冷刺骨:“收起你那点不该有的心思!这沈宅,就是你一辈子的地方!”
我看着地上零落的纸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十年支撑的信念,在他疯狂撕扯的动作中,瞬间坍塌成齑粉。然而,预想中的崩溃和绝望并没有降临。相反,一股冰冷的、沉寂的怒火,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无声无息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地上那些象征着我过往寄托的碎片,直直地看向沈砚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那双曾经让我觉得深不见底、蕴藏星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偏执的疯狂和令人作呕的控制欲。
“沈砚,”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没有一丝颤抖,像结了冰的湖面,“你撕碎的,只是一张纸。”
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困不住我的。”
说完,我不再看地上那些碎片,也不再看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状元郎,转身,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暴戾气息的书房。门帘在我身后轻轻晃动,隔绝了他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
门外,冬日清晨凛冽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带着一股刺骨的清醒。我抬头,望向高墙之上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张纸碎了,也好。从今往后,再无契约。
只有一条路——用我自己的方式,走出去。
撕毁契约的风暴过后,日子像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就被沉重的死水吞没,恢复了表面令人窒息的平静。沈砚用行动践行了他的“囚禁”。他不再仅仅是用言语和眼神表达厌恶,而是用实实在在的高墙和锁链将我束缚。
他撤换掉了宅子里仅有的两个粗使婆子,借口是“府中用度紧张,需得节俭”。新来的两个仆妇,是沈砚亲自挑选的,膀大腰圆,眼神里透着精明和警惕。她们的任务很明确——牢牢看住我。我走出后院那间杂物房的每一步,都有一道影子如影随形。去厨房熬药,去前院伺候沈夫人,甚至只是去院中打一桶井水,她们都寸步不离,目光如芒刺在背。
沈夫人缠绵病榻,早已神志不清,偶尔清醒,也只是抓着我的手,一遍遍呓语着“砚哥儿”、“晚丫头”、“要好好的”。她枯槁的手心滚烫,传递着生命最后的余烬,也传递着那座无形的、名为“责任”的牢笼。每一次面对她浑浊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托付,都像有一把钝刀在缓慢地切割我的心脏。
而沈砚,则彻底将我视作空气。他搬进了朝廷为新科状元赐下的官邸,但每隔几日,总会回到这座旧宅。他不再踏足后院,只在书房停留。有时是处理公务,更多时候,只是枯坐。我能隔着庭院,看到他映在窗纸上的、长时间一动不动的剪影,如同一尊沉默的、散发着寒气的石像。他从未再提起那日书房的冲突,仿佛那场撕心裂肺的咆哮和那满地碎纸从未发生过。但这刻意的、冰冷的无视,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整座宅院,如同一座精心打造的活人墓穴,将我和行将就木的沈夫人一同埋葬。
唯一的出口,是供养。供养沈砚日益显赫的官途所需,供养这座囚笼本身的运转。
我拿出了压箱底的、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沈夫人早年偷偷塞给我的一支成色普通的银簪子,还有我自己攒下的一点散碎铜钱。这点钱,杯水车薪。我开始接外活。京城里那些大户人家,总有做不完的精细针线活。
白日里,在仆妇监视的目光下,我伺候完沈夫人汤药,便回到那间冰冷的杂物房,在唯一的破旧小窗前坐下。窗棂糊的纸早已破损,寒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吹得手指僵硬发麻。我对着微弱的天光,一针一线地绣。牡丹、鸳鸯、祥云……那些象征富贵吉祥的图案,在我指尖下逐渐成形,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绣线是廉价的,颜色也不够鲜亮,但胜在工细。
我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长时间盯着细小的针孔和丝线,很快便熬得通红干涩,针尖无数次刺破冻得麻木的指尖,沁出的血珠染在素白的底料上,洇开一小点刺目的红。我就着油灯的微光,用牙齿咬掉线头,或者用冻得皲裂的指腹用力抹去那点碍眼的血迹,继续埋首。腰背因为长时间的佝偻而酸痛僵硬,像锈死的门轴,每一次直起身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钝痛。
绣好的帕子、枕套、帐帘,托付给一个偶尔来送柴火的、面相忠厚的婆子带出去,换回少得可怜的铜钱。这些钱,一部分换成米粮柴薪,维持着这深宅里最基础的生息;另一部分,则积攒起来,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填充着那个看不见底的窟窿——沈砚在官场上必要的应酬打点,同僚之间的礼尚往来,以及他日益讲究的衣着用度。
深冬的夜,漫长而寒冷。杂物房里没有炭盆,寒气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进来。我裹着唯一一件还算厚实的旧棉袄,蜷缩在冰冷的板床上,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或者油灯那一点微弱的光晕,继续飞针走线。手指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僵硬得不听使唤,针尖扎进去也感觉不到多少痛楚。只有眼睛的酸胀和腰背钻心的疼痛,时刻提醒着我身体的极限。
偶尔,在极度疲惫、意识模糊的间隙,我会恍惚听到外面传来打更的梆子声。那单调而悠长的声音,穿过厚重的院墙,传入耳中,像是一声声无情的倒计时,计算着我被禁锢的时光,也计算着沈夫人风中残烛般的生命。
时间就在这样无声的煎熬和机械的劳作中流逝。窗外的积雪化了又积,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呜咽。沈砚的官声似乎越来越好,偶尔从送柴婆子口中听到零星的传闻,“沈大人”、“年轻有为”、“圣眷正隆”……这些字眼像隔着水幕传来,模糊而遥远。
而我,只是这座华丽囚笼里一个日渐磨损的零件,用透支的生命和视力,供养着笼外那个光芒万丈的主人,也供养着这座囚笼本身,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渺茫的转机。
又是一个滴水成冰的清晨。我端着刚煎好的药,脚步虚浮地穿过庭院。彻夜未眠的绣活让我的眼睛又干又涩,看东西有些模糊,腰背的酸痛也达到了顶点,每一步都牵扯着难忍的钝痛。庭院里积着一层薄雪,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这死寂的宅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刚走到沈夫人正屋的廊下,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都要空洞。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加快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去。
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的气息。沈夫人枯瘦的身体蜷缩在锦被里,正剧烈地抽搐着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枯槁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床边伺候的仆妇手足无措,脸上带着惊恐。
“娘!”我扑到床边,放下药碗,急忙扶住她,轻拍她的背。
沈夫人猛地咳出一大口暗红色的血块,粘稠地溅在雪白的被褥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绝望的花。她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软软地瘫倒在我怀里。那阵骇人的咳嗽骤然停歇,只剩下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喘息。
她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艰难地转动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砚……砚哥儿……”
“娘,娘您撑住!我这就去叫砚哥儿!”我声音发颤,对旁边的仆妇急道,“快!快去请大夫!还有,去官邸!请少爷!快啊!”
仆妇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沈夫人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袖,指甲深陷进我的皮肉里,留下几道血痕。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我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令人心碎的哀求和托付,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一点力气在确认。
“晚……晚丫头……”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守……守着他……替我……守着他……一辈子……”
那“一辈子”三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再次轰然落下,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看着她眼中迅速流逝的生命之光,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用力地回握住她冰凉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在我掌心下,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时间在绝望的等待中变得无比漫长。房间里只剩下沈夫人越来越微弱的喘息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门帘被猛地掀开,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
沈砚冲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深青色的官袍,外面罩着玄色貂裘,显然是刚从官署赶来。他俊朗的脸上带着一丝仓促和惊惶,看到床上气息奄奄的母亲,瞳孔猛地一缩。
“娘!”他几步抢到床前,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
沈夫人涣散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下,枯槁的手挣扎着,似乎想抬起来触碰儿子。她的嘴唇剧烈地翕动,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嗬嗬声,目光死死地锁在沈砚脸上,充满了无尽的、无法言说的牵挂。
沈砚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声音哽咽:“娘,儿子在!儿子在这儿!您别……”
他的话戛然而止。
沈夫人眼中的那点微光,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燃尽的灯芯,彻底熄灭了。那只被他握着的手,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垂落下来。枯槁的脸上,所有的痛苦、牵挂、哀求,都凝固了,只剩下一种永恒的、空洞的平静。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
沈砚僵在那里,保持着握手的姿势,一动不动。他脸上的惊惶和悲痛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巨大的、空茫的死寂所取代。他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地看着床上已然失去生命的母亲,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第一次没有了憎恶,没有了冰冷,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茫然和空洞。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窗外呼啸的寒风,如同送葬的哀乐,一声声,穿过庭院,穿过门窗,灌满了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
沈夫人的丧事办得异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潦草。沈砚以“丁忧守制,不宜铺张”为由,婉拒了所有同僚的吊唁和祭奠。一口薄棺,几个临时雇来的力夫,悄无声息地将那位耗尽一生心血、只为儿子前程的老妇人抬出了沈宅,葬在了城外一处不起眼的荒坡上。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悲恸的哭嚎,只有呼啸的北风卷着纸钱灰烬,在荒草萋萋的坟头打着旋儿。沈砚穿着一身素服,沉默地站在新坟前,身影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寂清冷。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悲伤,也无解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埋葬的,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同样一身素衣,静静地看着那抔新土。心头没有预想中的沉重,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般的空旷。那根束缚了我整整十年的、名为“责任”的绳索,随着棺木入土,似乎也彻底断裂了。
回程的马车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狭窄的空间里,只有车轮碾压积雪的单调声响。沈砚闭着眼靠在车壁上,似乎睡着了,但那紧抿的薄唇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郁,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马车驶入沈宅所在的寂静巷口时,沈砚忽然睁开了眼。他没有看我,目光投向车窗外飞掠而过的、被积雪覆盖的灰墙,声音低沉而沙哑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命令:
“准备一下,搬去状元府。”
我的心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终于,要离开这座囚禁了我整个少女时代的牢笼了。然而,随之而来的并非解脱的轻松,而是更深沉的、看不到边际的束缚感。从一座旧牢笼,搬进一座新的、更华丽的牢笼。
状元府邸坐落在京城权贵云集的东城,朱漆大门,石狮威严,气派非凡。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处处彰显着新贵的气象。我被安置在西跨院一个偏僻的厢房里。房间比沈宅的杂物房宽敞明亮许多,窗明几净,陈设也讲究,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冰冷。这里不再是沈夫人病榻前那个需要我日夜操劳的“家”,而是一个纯粹的、属于状元郎沈砚的、名为“府邸”的地方。我的身份,变得更加模糊而尴尬。
沈砚似乎变得异常忙碌。丁忧守制并未让他真正清闲下来,官场上的应酬、文人的雅集、同僚间的走动……他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周旋于各种场合。他依旧视我如无物,但那种刻意的忽视里,似乎又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有时深夜,他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府中,脚步踉跄。仆役将他扶回主院后,他偶尔会脚步不稳地晃到西跨院外,就那样站在我紧闭的房门外,一动不动。月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门板上,像一道沉默的、带着压迫感的鬼魅。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粗重的、带着酒味的呼吸声,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他没有敲门,没有呼唤,只是那样站着,一站就是许久。那沉甸甸的寂静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迷茫,又像是某种无声的控诉。
更多的时候,是在府中不期而遇。我安静地走过回廊,去厨房取些热水,或者在庭院角落清扫落叶。他或许刚从外面回来,或许正要出门。隔着一段距离,他的目光会突然落在我身上。不再是过去那种纯粹的厌烦和冰冷,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探究般的审视。那目光沉甸甸的,像黏稠的墨汁,在我身上缓慢地流淌,带着一丝困惑,一丝挣扎,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占有欲。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又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旧物,是否还完好无损地待在他划定的囚笼里。
这种无声的、无处不在的“注视”,比过去的憎恶更令人窒息。它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笼罩其中,提醒着我,即使换了一个更大更华丽的笼子,我依然是他沈砚的“所有物”。
直到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这种压抑的平衡被一道明艳的身影骤然打破。
门房来报,说是吏部尚书李大人府上的千金来访。沈砚彼时正在书房,闻讯后脸上掠过一丝意外,随即整理衣冠,亲自迎了出去。
我也被管事嬷嬷叫到了前厅奉茶。刚端着茶盘走到厅外回廊,便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清脆悦耳、如同珠玉落盘的女声,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矜持和恰到好处的亲昵。
“沈大人不必多礼。家父听闻老夫人新丧,沈大人纯孝守制,心中挂念。又值岁末,家中备了些薄礼,特遣小女送来,聊表心意。”
我端着茶盘,低眉顺眼地走进前厅。厅内烧着地龙,暖意融融。沈砚站在主位旁,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浅笑,与平日里的阴郁判若两人。而客位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绯红锦缎斗篷的少女。
那便是李尚书家的千金,李芸姝。
她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明艳不可方物。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尤其是一双杏眼,顾盼间流光溢彩,带着一种天生的、未经世事的明媚与骄傲。绯红的斗篷衬得她肤白如玉,领口一圈雪白的狐毛,更添几分娇贵。她姿态优雅地端坐着,微微扬着下颌,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我的出现,似乎并未引起她太多的注意。她只是用那双漂亮的杏眼,在我端着茶盏走近时,极快地、不着痕迹地扫了我一眼。那目光如同羽毛般轻盈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了然,随即又落回到沈砚身上,笑意盈盈地继续着方才的寒暄。
“沈大人节哀。老夫人福泽深厚,想必在天之灵,亦欣慰于大人如今功成名就。”
沈砚微微颔首,目光温和地看着李芸姝:“多谢李小姐挂怀,也代沈某谢过尚书大人美意。”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我垂着眼,将茶盏轻轻放在李芸姝手边的紫檀小几上。就在我放下茶盏、准备退开时,李芸姝却忽然转过头来,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极其甜美、毫无芥蒂的笑容。
“这位便是林晚姐姐吧?”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常听沈大人提起姐姐,说姐姐这些年操持家务,照顾老夫人,极是辛苦。芸姝初来乍到,往后还要请姐姐多多指教呢。”
那一声“姐姐”,叫得无比自然亲热。她的笑容纯真无邪,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不谙世事、前来亲近长姐的邻家妹妹。
我微微一怔,抬眼对上她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那眼底深处,是一片平静无波的深潭,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真实的情绪。一种本能的警兆,无声地爬上我的脊背。
“李小姐言重了。”我垂下眼帘,低声应道,“奴婢不敢当。”
“姐姐快别这么说。”李芸姝掩唇轻笑,姿态娇憨,“沈大人当您是家人,芸姝自然也该敬重姐姐的。”她说着,又转向沈砚,语气带着几分娇嗔,“沈大人,您说是不是?”
沈砚的目光在我和李芸姝之间转了一圈,脸上温和的笑意似乎淡了一分,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复杂情绪,随即点了点头,语气有些含糊:“嗯……李小姐说的是。”
李芸姝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灿烂。她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又兴致勃勃地拉着沈砚说起京城时兴的诗词字画,两人言笑晏晏,气氛融洽。
我安静地退到厅角,垂手侍立,如同一个沉默的背景。暖阁里的地龙烧得太旺,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李芸姝身上淡淡的、清雅的梅香混合着沈砚身上惯有的冷冽松墨气息,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看着眼前这对璧人言笑晏晏的和谐画面,听着那些与我全然无关的风雅话题,心头那片空旷的荒原上,没有预想中的酸楚,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家人?敬重?
我微微蜷缩起在袖中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指尖触碰到袖袋深处一个硬硬的、小小的东西——那是一枚边缘磨得光滑的铜钱,是我这几个月偷偷攒下的、为数不多的“自由”之一。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清醒。
这暖阁里的温情脉脉,这“姐姐”的亲昵称呼,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美丽薄冰。冰层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和刺骨的寒意。李芸姝那清澈眼底一闪而过的审视,沈砚眼底那抹复杂的挣扎,都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影,昭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我挺直了背脊,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细雪无声,依旧簌簌地落着,覆盖着庭院里嶙峋的假山和枯败的藤蔓,将一切肮脏和挣扎都暂时掩埋在一片虚假的洁白之下。
李芸姝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状元府看似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了一圈圈涟漪,随即又迅速归于沉寂。她并未频繁登门,保持着世家贵女应有的矜持,但每一次出现,都恰到好处。
有时是送来几本孤本善本,说是家父藏书,知沈砚好此道;有时是几样精致的宫廷点心,言道是宫中新制,请沈砚尝尝鲜;偶尔也会邀上几位相熟的闺秀,在府中水榭小聚,抚琴品茗,丝竹之声隔着水面隐隐传来,为这沉寂的府邸增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鲜活气。
沈砚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面对李芸姝时,他依旧温和有礼,保持着士大夫的雅量和风度。但那份温和之下,似乎多了一层刻意维持的距离感,不像最初那般自然流露的愉悦。他不再深夜醉酒后晃到西跨院外,那些沉甸甸的、无声的注视也少了许多。更多时候,他把自己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公文和书卷里,或者外出赴一些必要的官场应酬。
府里的下人们,眼神却变得活络起来。管事嬷嬷对我说话时,语气里那份若有若无的轻视似乎淡了些,偶尔甚至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怜悯的客气。粗使的丫头婆子们私下里的议论也多了起来。
“那位李小姐……啧啧,真是天仙般的人物,家世又那般显赫,跟咱们大人站在一处,真真是璧人一双……”
“可不是嘛!听说尚书大人很是器重大人呢!这亲事……怕是板上钉钉了吧?”
“那……西跨院那位呢?”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窥探隐秘的兴奋。
“嘘!小声些!那位……说到底,不过是个旧人。老夫人不在了,还能有什么名分?李小姐那般身份,能容得下?”
“也是……只是大人待她……”
“男人嘛!总归念点旧情。但旧情能值几个钱?还能比得过吏部尚书府的千金?”
这些细碎的议论,像风一样无孔不入,偶尔也会飘进我的耳朵里。我只是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听到一段与己无关的市井传闻。心湖早已冰封,再投下什么石子,也激不起波澜了。只是袖袋里那几枚被体温焐得微热的铜钱,提醒着我唯一的念想。
然而,表面的平静终究是脆弱的。
腊月二十三,小年。京城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一夜之间将整个状元府覆盖得银装素裹。庭院里那方不大的池塘,水面早已结了厚厚的冰,覆盖着松软的新雪。
午后,李芸姝带着两个贴身丫鬟来了。她披着一件簇新的、滚着雪白风毛的银红斗篷,手里抱着一个精巧的鎏金手炉,笑靥如花,像是专程来赏这难得的雪景。
“沈大人,芸姝瞧着府上这雪景甚好,尤其是那冰封的池塘,颇有几分‘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意境呢。”她站在回廊下,指着被雪覆盖的冰面,声音清脆悦耳。
沈砚陪在一旁,闻言淡淡一笑:“李小姐雅兴。只是天寒地冻,冰面湿滑,还需小心才是。”
“大人说得是。”李芸姝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看向我,“林晚姐姐,你瞧那冰面多平整,像不像一面大镜子?我们走近些瞧瞧可好?”她说着,竟真的抬步,朝着连接池塘中央小亭的九曲木栈桥走去。那栈桥的木板也覆着一层薄雪,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这看似随意的提议,透着一股刻意的、不容拒绝的意味。我下意识地看向沈砚。他也微微蹙起了眉,目光落在李芸姝走向栈桥的背影上,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李芸姝踏上栈桥,脚步轻快,绯红的斗篷在皑皑白雪中如同一团跳跃的火焰。两个丫鬟紧随其后。她走到栈桥中段,停下脚步,扶着栏杆,探身朝冰面望去,嘴里还赞叹着:“呀,这冰下的水草都看得清清楚楚呢,真是……”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她脚下踩着的、看似平整的木板,似乎被积雪掩盖了一处腐朽的缺口!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
“啊——!”李芸姝短促地惊叫一声,整个人重心不稳,猛地向前扑倒!她下意识地伸手乱抓,竟然一把抓住了离她最近、正欲上前搀扶的我的手臂!那力道极大,带着一股绝望的拖拽!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我猝不及防,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脚下本就湿滑的木板根本无从着力!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
“噗通——!”
“噗通——!”
两声巨大的落水声几乎同时响起,冰冷刺骨的池水瞬间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如同无数钢针狠狠扎进皮肤,直刺骨髓!沉重的冬衣被水浸透,像铁块一样拖拽着身体急速下沉!冰冷的池水呛入口鼻,带着浓重的淤泥腥味,窒息感如同铁钳扼住了喉咙!
混乱中,我听见岸上传来丫鬟们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小姐!小姐落水了!快救人啊!小姐——!”
冰水刺骨,沉重的冬衣像湿透的铅块,死死拖拽着我下沉。浑浊的水带着浓重的淤泥腥气,疯狂地涌入我的口鼻,窒息的痛苦瞬间攫住了所有感官。眼前是幽暗晃动的墨绿色水影,冰层折射下的天光扭曲破碎。冰冷的水草如同无数滑腻的触手,缠绕上我的脚踝、手臂,带来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拉扯感。
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挣扎,手脚并用,试图摆脱那些缠人的水草,奋力向上划去。肺里的空气在急剧消耗,每一次挣扎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闷的心跳和水流灌入的咕噜声。
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头顶上方,那片被落水者搅动的、破碎的光影里,一个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扎了下来!水波剧烈地晃动。
是他!
沈砚!
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希冀,微弱地在冰冷的心底燃起。他会……他会先抓住谁?
那身影在水中迅捷无比,目标明确,没有丝毫犹豫!他直直地、毫不犹豫地朝着我……旁边那个正慌乱扑腾、绯红斗篷在幽暗水底如同残血般刺目的身影——李芸姝——游去!
他有力的手臂,在水中划开清晰的轨迹,一把死死地扣住了李芸姝胡乱挥舞的手腕!他甚至没有朝我这个方向,哪怕瞥来一眼!
冰冷的水,瞬间变成了万载玄冰,将我冻结在原地。那点微弱的希冀,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火星,“嗤”地一声,彻底熄灭。
原来……这就是答案。
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如此……理所当然。
巨大的冲击和绝望带来的麻木感,反而让我停止了无谓的挣扎。身体里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彻底抽空,意识反而有了一丝诡异的清明。我看着不远处,沈砚正奋力地托着呛水挣扎的李芸姝,朝着岸边破开的冰洞游去。他的侧脸在水波中扭曲模糊,只有那份专注和急切,清晰得刺眼。
也好。
也好。
冰冷的池水温柔地包裹着我,拉扯着我下沉。水草缠绕得更紧了,像无数双冰冷的手,要将我拖入永恒的黑暗深渊。肺部的灼痛渐渐被一种奇异的麻木取代,意识开始飘忽。
这样……也算解脱了吧?
就在这放弃的边缘,另一股力量猛地从斜上方袭来!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猛地环住了我的腰!那力量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硬生生将我从水草的缠绕和下沉的惯性中拖了出来!
是谁?!
我浑浊的意识里闪过一丝惊愕。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部,呛得我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湿透的脸上、身上。我被人半拖半抱着弄上了岸,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雪地里,冻得浑身剧烈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几个穿着沈府家丁服饰的壮汉正围在我身边,其中一个身材格外魁梧的汉子,正喘着粗气,显然是刚才下水救我的人。而几步之外,沈砚浑身湿透,脸色惨白,正半跪在雪地上,怀抱着同样湿淋淋、惊魂未定、瑟瑟发抖的李芸姝。
李芸姝像是吓坏了,蜷缩在沈砚怀里,头埋在他胸前,肩膀不停地耸动,发出压抑的、楚楚可怜的啜泣声。沈砚紧紧抱着她,一只手不断地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着:“没事了,芸姝,没事了……别怕,我在这里……”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种毫不掩饰的、深切的怜惜。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怀中的女子。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落水,这场差点夺去两条生命的意外,都只是李芸姝一个人的劫难。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顺便被捞上来的背景。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疯狂地抽打在我湿透冰冷的身体上。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冰针反复穿刺,剧烈的寒意从皮肤直透骨髓,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濒死般的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几乎要将牙关咬碎。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冰渣,灼痛着咽喉和肺腑。
模糊的视线里,沈砚脱下自己同样湿透的、沉重的外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裹紧了怀中的李芸姝。那件深青色的官袍,此刻成了最珍贵的庇护。他紧拥着她,低声的安抚如同情人间的絮语,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寒冷和喧嚣。
而我,像个被遗忘的破布娃娃,瘫坐在冰冷的雪泥里。救我的那个魁梧家丁似乎想扶我,却被沈砚那边混乱的场面吸引了注意力。混乱的呼喊声、奔跑声、李芸姝断断续续的哭泣、沈砚焦灼的指令……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厚重的冰层传来,模糊不清。
只有彻骨的冷,真实得令人绝望。
一件带着些许汗味和尘土气息的、半旧的棉袄,带着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忽然兜头盖了下来,遮住了我眼前混乱的光影。是那个救我的家丁,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他自己身上的棉袄脱给了我。
“姑……姑娘,快披上点……”他粗声粗气地说着,带着朴实的关切。
这点微弱的暖意,像投入冰海的炭火,瞬间就被无边的寒意吞噬。我蜷缩着,裹紧那件粗糙的棉袄,身体依旧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意识在冰冷的侵蚀下开始模糊,视线里的一切都摇晃扭曲起来。
恍惚中,似乎听到沈砚提高了声音在吩咐什么:“……快!送李小姐去暖阁!请大夫!用最好的参汤!……还有她……”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和眩晕淹没了。
再恢复一点意识时,我已经被挪回了西跨院那间冰冷的厢房。身上湿透的衣物被换下,裹着厚厚的棉被,床边放着一个烧得并不旺的炭盆,散发着微弱的热气。一个面生的婆子守在旁边,见我睁眼,连忙端来一碗滚烫的、散发着辛辣姜味的汤药。
“姑娘醒了?快,把这姜汤喝了,驱驱寒气。”
我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勉强撑起身,就着婆子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滚烫辛辣的姜汤。那灼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却也刺激得我不住咳嗽。
门帘被轻轻掀开。沈砚走了进来。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常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脸上还带着落水后的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但那份惯常的阴郁和冰冷,此刻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了。他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眼神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审视和某种压抑的决断。
他没有问一句“你怎么样”,也没有任何关于落水本身的解释或安抚。
沉默在狭小的房间里蔓延,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一声轻响。
半晌,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又像是在宣布一个不容更改的判决:
“林晚,你自由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裹着被子的身体僵住,连咳嗽都忘记了。我猛地抬眼看向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高烧而出现了幻听。
沈砚的目光与我短暂地相接,那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挣扎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暗色覆盖。他避开了我的视线,侧过身,看向窗外依旧纷扬的细雪,语气变得更加平板,像是在背诵一篇早已拟好的公文:
“你照顾我娘十年,又……因我之故,今日受此无妄之灾,险些……丧命。”他顿了一下,喉结滚动,“我沈砚,并非忘恩负义、刻薄寡恩之人。当年的……契约,虽已撕毁,但承诺,依旧作数。”
他缓缓转回头,重新看向我,眼神里那点挣扎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施舍般的平静:
“京城繁华,你一个女子,离了沈府,又能去哪里?我已替你寻好了后路。为你择了几户殷实人家,皆是京城体面门户。你安心备嫁,妆奁之事,我自会安排妥当。从今往后,你便是自由身,再与沈家……再无瓜葛。”
自由身?
京城体面门户?
备嫁?
这三个词,如同三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接连砸在我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湖上,瞬间将其砸得粉碎,沉入无边的冰海。
原来,他所谓的“自由”,不过是从一个囚笼,换到另一个囚笼。只不过,这个新的笼子,由他亲手挑选、包装精美,美其名曰“归宿”。
彻骨的寒意,比落水时更甚,瞬间席卷了全身。指尖的冻疮在温暖的被子里开始复苏,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痒痛,提醒着我此刻荒谬绝伦的现实。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耗费了十年青春、燃尽心力供养出来的状元郎,看着他脸上那份自以为是的“恩赐”和“安排”。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地咽了回去。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不受控制地从我干裂的唇间逸出。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砚的眉头骤然拧紧,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你笑什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裹紧了身上的被子,仿佛那单薄的棉絮能抵御这世间最深的寒意。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那片依旧纷扬、永无止境的雪幕。
自由?他给的,从来不是自由。是另一副更精致、更体面、更难以挣脱的枷锁。
沈砚的动作快得惊人,仿佛生怕我反悔,或者被这突如其来的“恩赐”冲昏了头脑。就在他宣布“自由”的第二天清晨,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留着山羊胡的管事模样男人便登门了。他自称姓王,是沈砚新雇的管事,专门负责处理我的“终身大事”。
王管事脸上堆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笑容,眼神却像秤砣一样,不动声色地将我从头到脚掂量了一遍。他带来的不是待选男子的画像或庚帖,而是一份名单。
“林姑娘大喜。”王管事坐在西跨院厢房唯一一张像样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粗茶,从袖中抽出一张洒金笺纸,轻轻推到破旧的桌面上。“大人念及旧情,为姑娘费心挑选了几户顶顶殷实的好人家。您瞧瞧?”
名单上列着三个名字,后面附带着简短的“家世”描述:
1. 赵文斌:户部赵侍郎侄孙。家资豪富,性情疏阔,雅好丹青,府中蓄养清客十数人。
2. 孙茂才:永安伯府旁支。承有祖产,出手阔绰,尤喜走马章台,结交四方豪杰。
3. 周瑞安:皇商周家幼子。豪富甲于京城,性情跳脱,最喜斗鸡走狗,博戏新奇。
每一个名字后面那寥寥数语的“性情”描述,都像是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我。
疏阔?雅好丹青?蓄养清客?——分明是挥霍无度、坐吃山空的纨绔。
走马章台?结交豪杰?——不过是眠花宿柳、仗势欺人的浪荡子。
斗鸡走狗?博戏新奇?——更是彻头彻尾、不务正业的败家子!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直冲头顶。沈砚……这就是他为我“精心挑选”的“体面门户”?这就是他口中所谓的“京城繁华,你该留在这里”?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洒金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的冻疮被挤压,传来钻心的刺痛。我抬起头,看向王管事那张油滑的笑脸,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发颤:“沈大人……就选了这些人?”
王管事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甚至更热情了几分:“哎哟,林姑娘,可不敢挑拣!这可都是京城里拔尖儿的富贵公子!寻常人家的姑娘,那是想攀都攀不上的福分呐!虽说……咳,公子们性情是‘洒脱’了些,可架不住家底厚实啊!姑娘过去,就是享清福的少奶奶!穿金戴银,呼奴唤婢,不比在这府里……”他意有所指地环视了一下我这简陋的厢房,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眼神里的轻视和“你该知足”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再说了,”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假意,“大人对您,那可是仁至义尽了!特意吩咐了,这几家,无论姑娘相中哪一位,您的嫁妆,都由咱们状元府一力承担,必让您风风光光地出门!这份体面,这份恩情,啧啧……”
恩情?体面?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用这些京城最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来“恩赐”我下半生的“体面”?
接下来的几天,如同被推上了一场荒诞的戏台。王管事效率极高,很快便安排了“相看”。地点就设在状元府一处闲置的花厅里,美其名曰“方便姑娘考量”。
第一个来的是那位“雅好丹青”的赵文斌。人倒是生得白白净净,穿一身花团锦簇的锦袍,腰间玉佩、香囊、扇套叮当作响。他摇着一把绘着春宫图的折扇,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脸上、身上打转,眼神轻佻得像是在估价一件货物。
“啧,沈兄好福气啊,府上藏着这般清秀佳人。”他摇着扇子,语气轻浮,“听说姑娘是沈兄的……旧识?无妨无妨,本公子最是怜香惜玉。姑娘嫁过来,只管安心享福,给本公子研墨铺纸,红袖添香,岂不风雅?哈哈哈!”他自说自话地大笑起来,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脂粉气和酒气。
我垂着眼,如同泥塑木雕,放在膝上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第二个是“走马章台”的孙茂才。一身劲装,马靴锃亮,进门就带着一股浓重的马粪味和酒气。他大大咧咧地坐下,翘起二郎腿,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挑剔。
“沈状元就给我说这个?”他嗓门洪亮,带着不耐烦,“看着也太单薄了些!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能伺候好爷们儿?爷喜欢的是丰腴的、能骑马会耍鞭子的!啧,不过……”他话锋一转,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既然是沈状元保的媒,爷就勉为其难收下了。回头带去马场,让那些狐朋狗友也开开眼,状元爷府上出来的女人,哈哈哈!”
那放肆的笑声如同砂纸刮过耳膜。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吐出来。
第三个周瑞安,更是离谱。他迟到了近一个时辰,进来时还打着哈欠,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是赌了个通宵。他根本没正眼看我,一屁股坐下就开始抱怨昨晚输了多少银子,又吹嘘自己新得了一只如何神骏的斗鸡。说到兴奋处,唾沫横飞。
“……等过门了,你也跟着爷去见识见识!保管让你开眼!比在这状元府里闷着强多了!”他最后才像是想起什么,敷衍地瞥了我一眼,随即又兴趣缺缺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就这样吧。嫁妆可得厚点,爷最近手头紧。”
每一场“相看”,都像是一场公开的凌迟。我被剥光了衣服,钉在耻辱柱上,供这些京城最下流的纨绔品头论足,肆意羞辱。而沈砚,他自始至终未曾露面。他只是通过王管事,一遍又一遍地、带着一种施舍者般的高高在上,催促着我做出“明智”的选择。
“林姑娘,您可要抓紧啊!这几位公子爷都是金贵人儿,时间宝贵着呢!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王管事每次传达沈砚的“关心”时,脸上都挂着那种令人作呕的、心照不宣的笑容。
心,在这一次次羞辱中,彻底冰封,再无波澜。愤怒和绝望都烧尽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我知道,这不过是沈砚另一种形式的惩罚和囚禁。他想用这些污秽不堪的“归宿”,彻底碾碎我最后一点尊严,让我明白,离开他沈砚的庇护,我林晚,只配与这些渣滓为伍!
也好。我盯着炭盆里明明灭灭的火星,眼中一片死寂的冰冷。既然他执意要将我推入泥潭,那这泥潭,或许也能成为我挣脱的跳板。至少,离开了这座状元府,离开了他的眼皮底下,总会有……一丝缝隙。
就在我被这些“金贵人儿”的污言秽语折磨得几乎麻木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递来了一根看似寻常、却可能改变一切的稻草。
那是在第三次“相看”周瑞安后的隔天下午。王管事照例来催问“想得如何了”,被我沉默以对后,悻悻而去。我刚关上房门,一个穿着李府丫鬟服饰、面生的小丫头便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西跨院。她机警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注意后,才快步走到我门前,轻轻叩了两下。
“林姑娘?”声音压得极低。
我疑惑地打开门。小丫头飞快地将一个用普通蓝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塞进我手里,语速极快地说道:“林姑娘,我家小姐让奴婢交给您的。小姐说,姑娘近日烦忧,此物或许能解闷。”说完,不等我反应,便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迅速消失在回廊拐角。
我关上门,心跳莫名有些加速。解开蓝布包袱,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两样东西:一本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账册,还有一枚小巧玲珑、样式却十分古朴的银质令牌。令牌上没有任何文字,只刻着一个繁复的、类似缠枝莲的徽记。
我狐疑地翻开那本账册。里面并非账目,而是一份详尽的、关于京城各家布庄、绣坊、染坊的运营记录!从进货渠道、染织工艺、成本核算,到行会规矩、客源分析、甚至某些关键人物的脾性喜好,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字迹娟秀工整,显然是女子的手笔,却透着一股与闺阁笔墨截然不同的精明和干练!
这……这分明是经商之道!而且是极其核心、极其难得的经验之谈!绝非闺阁女子能轻易获取的东西!
我猛地合上账册,胸口剧烈起伏,指尖紧紧捏着那枚冰凉的令牌。李芸姝……她这是什么意思?那场落水的试探之后,她不是应该视我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吗?为何要送来这样一份……足以改变我命运的东西?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我心中沉沉的迷雾!
她不是要帮我。她是要借我之手,彻底斩断沈砚那点病态的、不肯放手的执念!她要将我这颗碍眼的棋子,远远地挪出这盘棋局!而这本账册和令牌,就是她递过来的、送我离开京城的船票!
代价是,我永远消失。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死死攥紧那枚令牌,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暮色四合。我坐在冰冷的床沿,一动不动,账册摊开在膝头,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在昏暗中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一夜无眠。天光微熹时,一个孤注一掷的计划,在我心中已然成型。
接下来的日子,我依旧沉默,面对王管事锲而不舍的催问和那些纨绔子弟令人作呕的嘴脸,我依旧面无表情。但暗地里,我利用王管事每次“安排相看”后短暂的松懈,借口去前院库房“看看嫁妆料子”,开始频繁地、谨慎地接触府中负责采买的管事婆子。我拿出那本账册上看到的、关于京城布匹行情的零星信息,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请教。
起初,那婆子对我这个即将被“打发”出去的“旧人”爱答不理。但我每次去,都悄悄塞给她几个我辛苦攒下的铜钱,又表现得极其谦卑好学。渐渐地,看在钱和我低姿态的份上,她的话匣子松动了些,透露了不少行会里的门道和几家大染坊的关节。我将这些信息,与账册上的内容相互印证、补充,牢牢记在心里。
同时,我也开始不动声色地整理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家当”。除了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最重要的,是那枚李芸姝给的令牌,还有我偷偷攒下的、藏在破棉袄夹层里的几十枚铜钱。每一枚铜钱,都浸透着我指尖的血和眼睛的泪。
机会来得比预想的更快。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天空堆积着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王管事又一次来到西跨院,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最后通牒的意味。
“林姑娘,您可真是位贵人!让几位公子爷干等着!今儿个您必须给个准话了!赵公子?孙公子?还是周公子?再这么拖下去,惹恼了沈大人,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他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我抬起眼,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烦请王管事转告大人,承蒙大人费心。林晚……选赵家。”
王管事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如此干脆,随即脸上堆起如释重负的笑容:“哎哟!这就对了嘛!赵家好啊!富贵泼天!姑娘好眼光!我这就去禀报大人!”他喜滋滋地转身就走,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功劳。
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我紧绷的神经没有丝毫放松。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沈砚得知我“选定”了赵文斌,或许会有一丝放松,但这放松是短暂的。他很快会安排“纳吉”、“问名”等一系列繁琐的程序,将我牢牢钉死在赵家这艘破船上。
必须在流程真正启动之前,离开!
我迅速回到房中,反手插上门闩。心跳如擂鼓。拿出那枚小小的银质令牌,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然后,我翻出那件藏了铜钱的破旧棉袄,将令牌小心地塞进最里层的夹缝,又将铜钱一枚枚取出,用一块干净的旧布仔细包好,贴身藏在怀里。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屋脊,酝酿着一场迟来的大雪。寒风在庭院里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
就是今晚。
入夜,风声更紧了,呜咽着穿过回廊庭院,吹得门窗吱呀作响。府里早早落了锁,仆役们也都躲回房里避寒。整个状元府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里,只有风声和偶尔更夫遥远的梆子声传来。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听着风声计算着时间。怀里的铜钱包和令牌硌着胸口,带来一种真实的、孤注一掷的紧张感。
约莫三更天,风声似乎小了些。我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有点灯,摸索着穿上最厚实但不起眼的旧棉衣,将那件藏了令牌的破棉袄套在外面。然后,我走到后窗边。
西跨院偏僻,后窗对着的是一条堆满杂物和柴火的狭窄夹道,极少有人走动。我小心翼翼地拨开窗栓,刺骨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我深吸一口气,动作极其轻缓地翻了出去,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落地无声。我迅速蹲下,隐在柴垛的阴影里,警惕地四下张望。夹道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角门悬挂的灯笼透过来一点微弱的光晕。
心跳得厉害,手脚因为紧张和寒冷有些发僵。但我没有犹豫,借着柴垛和墙角的阴影,猫着腰,屏住呼吸,朝着记忆中角门的方向快速移动。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呼啸的风声掩盖下,并不明显。
眼看就要接近角门了,那里果然如李芸姝账册中一条不起眼的备注所暗示——因前几日运送炭火损坏,门闩松动,尚未修好!这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一条生路!
我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向那扇黑黢黢的角门。冰冷的门板触手可及,我伸出手,颤抖着摸向门闩的位置……
就在指尖即将碰到那冰冷的铁栓时,身后不远处,一个冰冷得如同来自地狱的声音,骤然响起,划破了死寂的寒夜:
“你要去哪儿?”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头顶!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我猛地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距离松动的门闩只有寸许之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极度的恐惧和功亏一篑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几丈开外的回廊阴影里,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惨淡的月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落在他身上。
是沈砚。
他穿着一身单薄的月白中衣,外面只随意披着一件深色的外袍,显然是从睡梦中惊醒追出来的。墨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更衬得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被背叛的狂怒,是猎物脱控的惊惶,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沉的痛苦。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脚步踩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如同踏在我的心尖上。寒风卷起他散落的长发和衣袍下摆,猎猎作响。
“林晚,”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你果然……还是想逃。”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像是要将我钉穿:“我放你自由,为你寻好归宿,锦衣玉食……你就这样回报我?趁着夜色,像贼一样,从这里爬出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嘶吼,“你就这么想离开?离开我?!”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咆哮出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我被他眼中那骇人的疯狂和痛苦震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角门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彻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棉衣渗入骨髓,却远不及他目光带来的冰冷刺骨。
“归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冰层下奔涌的暗流,“赵文斌?孙茂才?还是周瑞安?沈砚,这就是你为我‘精心挑选’的归宿?把我推进泥潭,看着我在污泥里挣扎,就是你所谓的‘锦衣玉食’和‘自由’?”
我看着他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的脸,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上,终于燃起了压抑许久的、熊熊的怒火。
“十年!整整十年!我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牲口,耗干了自己!熬坏了眼睛!熬垮了身体!为了什么?为了你娘临终的托付?为了你沈砚的锦绣前程?可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积压了十年、终于破闸而出的血泪控诉,“是你的厌弃!是你的囚禁!是你亲手撕毁的契约!是你用那些下三滥的纨绔来给我的羞辱!”
“沈砚!”我猛地挺直背脊,迎着他噬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淬了血的冰锥,狠狠掷向他,“你的‘恩情’,我林晚,受够了!你的‘安排’,我林晚,不稀罕!”
沈砚被我这一番毫不留情的控诉震得僵在原地,脸上的狂怒凝固了,随即被一种巨大的、空茫的苍白所取代。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被他视作所有物、从未放在眼里的女人。他看着我从袖中颤抖着掏出那枚小小的银质令牌,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攥着最后的希望和武器。
“看到了吗?”我将令牌举到他眼前,月光下,那繁复的缠枝莲徽记泛着冷硬的光,“这不是你施舍的自由!这是我的生路!是李小姐,你那位贤惠得体的未婚妻,亲手为我打开的、离开你、离开这地狱的生路!”
“李芸姝?!”沈砚瞳孔骤然紧缩,难以置信地低吼出声,脸上血色尽褪,“是她……是她帮你?!”
“是!”我斩钉截铁,“她比你看得清楚!她比你更明白,把我留在这里,对你、对她、对我,都是折磨!她比你更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了断’!”
沈砚像是被最后一句话狠狠刺中了要害,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半步。他脸上那疯狂燃烧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的、灰败的死寂。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后来被阴郁和冰冷占据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滔天的巨浪——震惊、愤怒、被至亲之人背叛的剧痛、还有……一种铺天盖地的、灭顶般的恐慌和……绝望。
他看着那枚冰冷的令牌,看着眼前这个决绝得如同燃烧殆尽的火焰般的女人,看着那道近在咫尺、却再也无法跨越的角门。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掌控,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所有的狂怒、冰冷、算计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破碎的、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卑微的乞求。
“别走……”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脆弱和颤抖。他上前一步,不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反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几乎要扑倒在我面前。
“林晚……求你……别走……”他伸出手,却不是抓向我,而是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崭新的、带着墨香的纸。他的手抖得厉害,纸张在他指间簌簌作响。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纸张颤抖着递向我,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孤注一掷的哀鸣:
“你恨我……我知道……撕毁契约……是我的错……”
“那些安排……是我混账……是我该死……”
“我……我重新写过了……你看……”
他语无伦次,慌乱地想要展开那张纸,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这次……换我签……换我求你……”
他抬起头,月光下,那双曾经清冷矜贵的眼眸里,竟清晰地泛起了一层绝望的水光。
“留下来……求你……留下来……好不好?”
那近乎卑微的、带着哽咽的乞求,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冰封的心口上。
沈砚的声音,那带着破碎水光的、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冰封的心口上。短暂的剧痛之后,却是更深的、彻骨的寒意。
他递过来的那张崭新宣纸,在惨淡的月光下白得刺眼,像一张招魂幡。上面会写什么?新的契约?用更华丽的辞藻、更丰厚的许诺,重新编织一个看似体面、实则更加窒息的金丝鸟笼?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光芒万丈、如今却在我面前狼狈不堪的状元郎。看着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绝望的痛苦和乞怜。看着他颤抖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张可能写满“承诺”的纸,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心湖深处,那片被十年冰霜覆盖的荒原,没有生出丝毫涟漪。没有感动,没有怜悯,没有一丝一毫的回转之意。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太迟了。沈砚。
你撕毁契约、将我囚禁于深宅高墙时,不曾有悔。
你撕碎我最后念想、视我为污秽时,不曾有痛。
你为权势、为体面、为斩断麻烦,将我推给那些京城最下流的纨绔,任凭他们肆意羞辱时,更不曾有过半分不忍。
如今,你发现掌控失效,猎物要挣脱,才想起痛苦?才想起乞求?
这痛苦,是真的为了我林晚这个人?还是为了你那被挑战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权?为了那点连你自己都未曾看清的、病态的占有欲?
我缓缓地、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彻底碾碎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
“沈砚,”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深冬结冰的湖面,没有一丝裂痕,“你的契约,无论是撕毁的,还是重写的,对我而言,都只是一张废纸。”
我目光扫过他手中那张刺眼的白纸,没有一丝停留,最终落在他骤然灰败的脸上。
“你的痛苦,你的悔恨,你的‘求’……都太迟了。”
“十年供养,十年囚禁,十年耗尽心力……我们之间,早已两清。不,是你欠我的,早已还不清了。”
“现在,我只要一样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种决绝的清醒:
“我的自由。真正的自由。不是你的施舍,是我自己挣来的。”
我的目光越过他因绝望而微微佝偻的肩膀,越过他身后状元府那森严压抑的重重屋宇,投向那道近在咫尺、象征着逃离的角门。那扇门,是李芸姝递来的刀,也是我自己选的路。
“让开。”我吐出最后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的力量。
沈砚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抽了一鞭子,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曾经盛满星辰、此刻却只剩下破碎荒芜的眼眸里,翻涌着巨浪般的痛苦、不甘、难以置信,还有……一种彻底被抛弃的、灭顶般的恐慌。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那只拿着“契约”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崭新的宣纸从他指间滑脱,无声地飘落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再没有力气阻拦,也没有勇气再看我一眼。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单薄,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无比孤寂和……可笑。
我没有再看那张飘落的纸,也没有再看他一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转身,双手死死抓住那扇松动角门冰冷的铁栓!
“哐当——!”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寒夜里骤然炸开!积年的铁锈和朽木的碎屑簌簌落下。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肩膀狠狠撞向厚重的门板!
门,开了!
一股裹挟着自由气息的、凛冽刺骨的寒风,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咆哮着迎面扑来!瞬间灌满了我的口鼻,吹散了身后那座华丽牢笼里所有的腐朽气息!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回头。我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冲了出去,一头扎进外面无边的、浓稠的黑暗之中!
身后,似乎传来沈砚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但那声音,瞬间就被呼啸的风声和沉重的、再次关上的角门彻底隔绝。
砰!
门板合拢的闷响,如同一个时代的终结,沉重地砸在身后。
自由了!
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钢针,狠狠刺穿着裸露在外的皮肤,吸入肺腑,带来火辣辣的痛楚,却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战栗的清醒!脚下是坑洼不平、覆盖着薄冰的泥泞小路,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次落脚都可能滑倒。黑暗如同浓墨,吞噬着一切方向,只有远处城墙模糊的轮廓和零星几点飘摇的灯火,指引着模糊的去向。
我拼命地奔跑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开来。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的血腥气。单薄的棉衣根本无法抵御这深夜的酷寒,身体从内到外都在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但这一切的痛楚和寒冷,都被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力量所淹没!
跑!跑!离开这里!离开京城!离开那个叫沈砚的噩梦!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得不听使唤,只是凭着本能机械地向前挪动。直到一座破败的、在寒风中显得摇摇欲坠的土地庙出现在视线里。庙门半掩,里面黑洞洞的,透着一股香火断绝后的阴冷气息。
我再也支撑不住,几乎是滚爬着冲了进去。冰冷的泥地硌着膝盖,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我蜷缩在角落里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呛得我不住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筋骨,痛得眼前发黑。
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狂乱的心跳声。我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旧布包好的、带着体温的铜钱包,还有那枚冰冷的银质令牌。指尖触碰到令牌上繁复的缠枝莲徽记,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伴随着对李芸姝复杂难言的情绪,缓缓流淌过冰冷的心田。
天,快亮吧。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灰白的光线,艰难地挤进破庙残破的窗棂。天,终于蒙蒙亮了。
我挣扎着站起身,浑身酸痛,骨头像是散了架。推开吱呀作响的庙门,清晨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我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李芸姝账册里提到过的那家不起眼的“顺风车马行”走去。
车马行位于南城一条偏僻的巷子里,门脸破旧,只有几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拴在槽头。柜台后坐着一个胡子拉碴、睡眼惺忪的干瘦老头。
我走上前,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将那枚银质令牌轻轻放在油腻的柜台上。
老头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令牌,原本慵懒的神情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而警惕。他拿起令牌,粗糙的手指仔细摩挲着上面的徽记,又抬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浑身泥污,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如鬼,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亮光。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去哪?”
“江南。”我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坚定,“越远越好。”
老头收起令牌,从柜台下摸出一块脏兮兮的木牌,用炭笔在上面潦草地画了个符号,递给我:“去后院,第三辆骡车。只到通州渡口。剩下的路,自己想办法。”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货物。
我攥紧木牌,道了声谢,转身走向后院。
一辆半旧的青布骡车停在那里,车辕上坐着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车夫。他接过我的木牌看了一眼,示意我上车。车厢里堆着些麻袋,散发着尘土和干草的味道。我蜷缩在角落,用那件破旧的棉袄紧紧裹住自己,隔绝着外面透进来的寒意。
骡车吱吱呀呀地启动了,颠簸着驶出小巷,汇入京城清晨渐渐苏醒的街市。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小贩隐约的吆喝声,人流的嘈杂声……这些曾经熟悉又遥远的声音,此刻听在耳中,却如同天籁。
我没有掀开车帘去看一眼这座困了我十年、埋葬了我整个少女时代的城池。不需要告别,更不需要留恋。当骡车终于驶出高大的城门,将那座象征着权力和束缚的巍峨巨兽甩在身后时,我闭上眼,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城外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自由的空气。
通州渡口,人声鼎沸,漕船林立,空气里弥漫着河水、货物和汗水的混合气息。下了骡车,我像一滴水汇入了汹涌的人潮。凭着李芸姝账册里零星的记载和一点微不足道的铜钱,我找到了一艘即将开往扬州的小型客货混装船。船主是个精明的中年汉子,看我孤身一人,衣衫破旧,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去扬州?船资可不便宜。”他叼着旱烟,慢悠悠地说。
我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贴身藏着的、浸满汗水的铜钱包,当着他的面,一枚一枚,仔细地数出船资。铜钱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枚都沉甸甸的,是我用血泪和视力换来的。
船主看着那些磨损严重的铜钱,又看了看我平静无波、却异常坚定的眼神,最终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示意我可以上船。
客舱狭小拥挤,充斥着汗味、脚臭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我蜷缩在角落里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抱着自己小小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旧衣和那本至关重要的账册。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发动机发出沉闷的轰鸣。当铁锚收起,船身缓缓离开码头,浑浊的河水在船舷外翻涌起白色的浪花时,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我。
离开了。真的离开了。
没有追兵,没有阻拦。沈砚也好,李芸姝也好,京城的一切,都被这奔腾的河水,彻底隔断在了身后。
紧绷了太久、几乎断裂的神经骤然松懈,连日奔逃的疲惫和冰冷刺骨的湖水带来的伤害,如同潜伏的猛兽,终于凶猛地反扑。高热毫无预兆地袭来,瞬间将我吞没。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身体一会儿如同坠入冰窟,冷得牙齿打颤,一会儿又像被架在火上炙烤,滚烫得意识模糊。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用最后一点清醒的意志,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将身体更深地蜷缩进角落的阴影里。不能倒下,不能在这里倒下……我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对抗着昏沉的侵袭。
不知在浑浑噩噩的高热中煎熬了多久,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只记得船身颠簸得厉害时,胃里翻江倒海,吐得天昏地暗。同舱的人嫌弃地避开,低声咒骂着。没有人过问这个病得快死的、孤身一人的年轻女子。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时,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药香,混合着一种沉稳干净的皂角气息,忽然靠近。
一只带着薄茧、干燥而温暖的手,轻轻覆上了我的额头。那温度,对于此刻被高烧灼烤的我来说,如同沙漠中的甘泉。
“烧得很厉害。”一个温和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一个穿着深青色细棉布长衫的、轮廓清朗的侧影。他似乎俯下身,在查看我的情况。
“船家!”他直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这位姑娘病得厉害,麻烦取些干净的凉水来。再问问船上可有备着些清热散寒的草药?”
他的吩咐有条不紊,很快,一碗微温的清水送到了我干裂的唇边。一只手臂小心地托起我的后颈,帮助我一点点啜饮。清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接着,又有一股苦涩的药汁被喂了进来。
我无力拒绝,也无力思考,只能本能地吞咽。那只托着我后颈的手,稳定而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度。
昏昏沉沉中,似乎听到他与船家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我感到自己被人小心地抱了起来,离开了那个污秽拥挤的角落。身体落入一个更平稳、更干净、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所在。
“姑娘安心歇着,到扬州还有些时日。鄙人陆明远,略通些医理,会照看一二。”那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如同催眠的安魂曲。
陆明远……
这个名字,连同那只干燥温暖的手,和那股清冽的药香,成了我沉入黑暗前最后清晰的印记。
再次睁开眼,是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唤醒的。
意识回归,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久违的、沉沉的疲惫,但身体深处那灼人的高热已经退去,只剩下骨头缝里残留的酸痛和喉咙的干涩。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洗得发白的青色纱帐顶。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和潮湿的水汽。
我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柔软的床上,盖着半旧的、却浆洗得清爽的薄被。
“醒了?”温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侧过头。窗边一张简单的竹椅上,坐着一个人。正是船上那个穿着深青布衫的年轻男子。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和沉稳。此刻,他手里正拿着一卷书,见我醒来,便放下书卷,起身走了过来。
“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他在床边站定,微微俯身,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切,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显得疏离。
“陆……陆先生?”我声音嘶哑得厉害。
他点点头,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正是在下。姑娘昏迷了两日,高烧不退,甚是凶险。幸而船已靠了扬州码头,便自作主张,先将姑娘安置在这间客栈了。请了大夫来看过,说是寒气入骨,又兼劳累惊恐,伤了根本,需好生静养些时日。”他顿了顿,补充道,“姑娘放心,房钱药费,陆某已先行垫付。”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道谢,却被他轻轻按住肩膀:“姑娘身体虚弱,不必拘礼。安心躺着便是。”
他的动作自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稳力量。我重新躺好,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感激,窘迫,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警惕。萍水相逢,他为何如此相助?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陆明远并未多言,只是转身从桌上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我唇边。“先喝点水。姑娘若有力气,不妨告知姓名?也好称呼。”
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水,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些。我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林晚。双木林,夜晚的晚。”
“林晚……”他轻声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好名字。林姑娘安心在此休养,不必忧心其他。”他并未追问我的来历和遭遇,那份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反而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被按下了缓慢而宁静的键。我住在客栈这间临河的、带着潮气的小房间里养病。陆明远每日会过来探望一两次,有时带着大夫开的药,有时只是问问情况。他话不多,但那份沉稳和细致,却无处不在。他会留意窗户是否漏风,会提醒伙计更换更厚实的被褥,甚至会带来一小碟扬州有名的、清淡适口的点心。
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我得知他是扬州本地人,家中世代经营药材生意。他本人似乎也通医理,此次是去北地查验一批药材,回程时恰好与我同船。
“那日见姑娘孤身一人,病势汹汹,同舱之人避之不及,实在于心不忍。”他轻描淡写地解释着出手相助的原因,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在他的照拂和大夫的调理下,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转。虽然依旧清瘦,脸色也带着病后的苍白,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沉疴,正在被江南温润的空气和药香一点点驱散。
身体稍有力气,我便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接受陆明远的馈赠。那本被我视若珍宝的账册,成了我唯一的倚仗。我开始仔细研读上面关于扬州布行、染坊、绣庄的记载,结合在船上和客栈里听到的市井闲谈,默默在心中勾勒着可能的生路。
一日,陆明远照例过来。我请他坐下,郑重地向他道谢,然后拿出那个已经瘪下去、但依旧沉甸甸的铜钱包,双手奉上。
“陆先生救命之恩,林晚没齿难忘。这些是药费和房资,虽不足万一,但请先生务必收下。余下的……林晚日后定当设法偿还。”
陆明远看着那包磨损严重的铜钱,又看了看我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和倔强,沉默了片刻。他没有推拒,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轻视,只是平静地接了过去,掂量了一下。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将铜钱包收入袖中。“林姑娘气色好了许多,看来恢复得不错。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他温和却洞察的目光:“想在这扬州城,寻个安身立命的活计。我……会些针线绣活。”
陆明远闻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似乎并不意外。他沉吟了一下,道:“扬州绣坊林立,竞争激烈。不过,姑娘若有真本事,倒也不难立足。”他顿了顿,像是无意间提起,“城西‘云霞坊’的李掌柜,与我家有些生意往来。坊中正缺一位能掌眼、懂配色、会修补古旧绣品的老师傅。只是要求颇高,工钱也开得足。姑娘若有兴趣,我可代为引荐一二。”
云霞坊!李芸姝的账册上重点标注过这家!是扬州老字号,专做高端定制,对绣娘技艺要求极为严苛,但待遇也远非普通绣坊可比!
我心中猛地一跳。这绝非巧合!陆明远……他怎么会知道?难道……
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惊疑,陆明远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温和的安抚。
“姑娘不必多想。”他的声音依旧平稳,“陆某家中经营药材,与这布帛刺绣看似无关。但生意场上,消息总归是灵通些。况且……”他目光落在我洗得发白、但针脚细密均匀的袖口上,“姑娘这身旧衣的针脚,瞒不过懂行人的眼睛。是上好的‘水路’。”
我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落回了实处。不是试探,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基于眼光的、带着尊重和分寸的援手。
“多谢陆先生。”我深深一礼,这次是发自内心的感激,“烦请先生引荐。”
扬州城的春天,来得比京城早得多,也缠绵得多。连绵的细雨如同情人的低语,无声地浸润着青石板路、白墙黛瓦,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若有似无的花香。寒意尚未完全褪去,但枝头已悄然萌发出嫩绿的新芽,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勃勃生机。
“云霞坊”坐落在一条安静的、铺着青石板的老街上。门面不算阔气,黑漆木门,黄铜门环,透着一股沉淀下来的低调与内敛。推开厚重的木门,里面却别有洞天。宽敞明亮的厅堂,陈设简洁雅致,墙上挂着几幅装裱精美的绣品,或是意境悠远的山水,或是栩栩如生的花鸟,针法细腻,配色精妙,绝非俗物。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淡淡的、上等丝线特有的光泽气息和沉静的熏香味道。
李掌柜是个五十开外的清瘦老者,穿着半旧的靛蓝绸衫,眼神锐利得像鹰隼。他听了陆明远简短的介绍,目光便如同探照灯般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挑剔。
“会修补?”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老匠人特有的沙哑和威严。
“略懂。”我垂眼答道。
他没有多言,只是从柜台后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尺许见方的旧锦缎。锦缎本身是上好的云锦,但年代久远,边缘磨损得厉害,最刺眼的是中央位置,被虫蛀蚀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破洞,周围还有几处明显的褪色和丝线断裂。
“前朝宫里的东西,主顾指明要补,还要补得看不出。”李掌柜将锦缎推到我面前,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压力,“给你一个时辰。用那边的线。”
旁边的小几上,放着十几个小瓷碟,里面盛着各色丝线,颜色繁多,光泽各异,显然都是精挑细选的上品。
修补古绣,尤其是宫廷旧物,最难的不是技艺,是“神”。要精准把握原作的针法走向、丝线光泽、配色意境,更要揣摩当年绣娘的心境,才能做到天衣无缝,不露匠气。这是对眼力、心力、手上功夫的极致考验。
我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在绣墩上坐下。指尖拂过那块饱经沧桑的锦缎,感受着丝线断裂处的毛糙和虫洞边缘的脆弱。然后,我开始细细分辨小几上那些丝线的颜色和光泽。这不是简单的比对,需要在不同的光线下,找出与旧锦缎上那些经年褪色后、变得极其微妙复杂的颜色最契合的丝线,还要考虑丝线本身的捻度和反光特性。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丝线穿过绷子的细微声响。陆明远安静地站在一旁,李掌柜则背着手,目光如炬地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
当最后一针落下,用特制的骨针轻轻将线头藏入锦缎背面时,一个时辰堪堪用完。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将绷子递还给李掌柜。
李掌柜接过绷子,一言不发,走到窗边最明亮的光线下,拿起一个寸许长的、镶嵌着水晶的放大镜,对着那个修补处,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移动着。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脸上的表情凝重得如同在鉴定稀世珍宝。
半晌,他终于放下放大镜,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这一次,里面没有了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激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撼。
“好!好一个‘水路藏针’!好一个‘随色补意’!”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这虫洞边缘的毛刺,你用同色丝线捻入旧丝,层层叠压,竟补出了原锦缎的磨损肌理!还有这几处褪色,用的不是单一色线,而是三色极细丝线捻合,模拟出经年日照后的渐变……妙!妙极!”
他看向我的眼神,彻底变了,带着一种发现璞玉的惊喜:“姑娘师承何处?这等眼力和手上功夫,便是宫中退下来的老供奉,也未必能有!”
“家传野路子,不值一提。”我平静地回答,心中却因他的肯定而泛起一丝微澜。那些在沈宅杂物房的寒夜里,对着昏暗油灯,一针一线熬出来的功夫,那些被当作廉价劳力、却也在无数重复中磨砺出的极致手感,在这一刻,终于有了被认可的价值。
“好!好一个‘野路子’!”李掌柜抚掌大笑,“林姑娘,从今日起,你便是‘云霞坊’的掌眼师傅!工钱按最高等的算!”
就这样,我在扬州,在这飘着杏花微雨的江南,在“云霞坊”这方弥漫着丝线清香的天地里,扎下了根。
日子如同缓缓流淌的运河水,平静而充实。我住在坊后一个干净的小院里,推开窗就能看到一株枝叶舒展的老杏树。每日与那些流光溢彩的丝线、古旧珍贵的绣品打交道。修补残卷,设计新样,指点年轻的绣娘。我的技艺和对古绣的理解,很快赢得了李掌柜的器重和坊中众人的信服。那份用透支生命换来的、沉淀到骨子里的专注和细致,在这里开出了迟来的花。工钱丰厚而稳定,足以让我衣食无忧,甚至开始有了微薄的积蓄。
陆明远偶尔会来。有时是送些应季的药材,说是“顺路”;有时是带来一些关于新染料或特殊丝线的消息。他从不逾矩,总是彬彬有礼,交谈也仅限于绣品和市井见闻。但他那份沉稳的关切和恰到好处的援手,如同江南的细雨,无声地浸润着我曾经干涸龟裂的心田。我能感觉到他目光中那份日益加深的、带着尊重和欣赏的暖意,但我选择了沉默。过去的枷锁太重,我需要时间,需要这片温润的水土,来彻底治愈冻伤的根须,让新的枝桠自由地生长。
偶尔,在夜深人静,或是听到客商谈论京城轶闻时,那个名字——沈砚,会如同水底的暗礁,不经意地浮上心头。但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也不再是刻骨的怨恨,而是一种极淡的、如同看一段陈旧话本的疏离感。
直到一个夏日的午后,坊里来了一位从京城来的客商,采购一批上等的苏绣。闲聊时,他无意间提起了京中的新鲜事。
“……要说如今京城里,最惹人议论的,还得是那位状元郎沈大人和吏部尚书府的婚事!”客商呷了口茶,啧啧有声。
我的心,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手中的绣花针依旧平稳地穿行在绷紧的缎面上。
“哦?沈状元和李小姐?不是早就定下了吗?”李掌柜捋着胡子,随口问道。
“是定下了!可这婚结的……”客商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啧,那叫一个‘相敬如冰’!听说啊,大婚当夜,沈状元就醉得不省人事,被抬进新房的!那李小姐是什么人物?高门贵女,心气儿高着呢!能受得了这个?两人关起门来大吵了一架,差点没把新房给掀了!”
他咂咂嘴:“这还不算完!沈状元如今在朝堂上是步步高升,圣眷正隆。可回了府,跟李小姐那是十天半月说不上一句话!一个住东院,一个住西院,中间隔着老大一个花园!下人们私下都说,这两位主子,比那庙里的泥塑菩萨还冷清!哪像夫妻?分明是两尊镇宅的门神!”
“听说李小姐手段也厉害,把着中馈,管着沈状元后院,滴水不漏。沈状元想纳个妾?门儿都没有!外面应酬,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李小姐那边立马就知道!啧啧,这日子过的……”
客商摇着头,感慨道:“所以说啊,这强扭的瓜不甜!门当户对又如何?一个心里装着青云路,一个眼里只有权与势,半点情分没有,凑在一起,不过是互相折磨!白白糟蹋了那泼天的富贵和前程!”
李掌柜附和着感叹了几句。那客商又絮叨了些别的,便带着挑好的绣品告辞了。
坊里恢复了宁静,只有丝线穿过绷子的沙沙声。我坐在窗边的绣架前,窗外老杏树的枝叶在夏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筛下细碎的光斑。
客商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几圈微澜,又很快归于平静。
沈砚。李芸姝。
状元郎。尚书千金。
泼天富贵。锦绣前程。
还有那场冰湖里,毫不犹豫游向绯红的身影。
原来,这就是他们用尽手段、斩断所有牵绊后,得到的“归宿”。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也没有残留的怅惘。只有一种淡淡的、尘埃落定的了然,像看完了戏本最后一页,终于可以合上书册,将其束之高阁。
指尖的绣花针,带着丝线,在光滑的缎面上流畅地游走,勾勒出一枝含苞待放的夏荷。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刚绣好的嫩粉色花瓣上,晕开一层温暖柔和的珠光。
江南的夏天,梅雨季刚过,空气中还残留着湿润的水汽,混合着草木的蓬勃气息。窗外,老杏树的枝叶在阳光下舒展着浓绿。
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云霞坊的门槛外。我抬起头。
陆明远站在门外明亮的阳光里。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深青的布衫,而是换了一身崭新的、料子挺括的月白色细棉长衫,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他手里没有提药材,也没有拿什么线报,只捧着一个用新鲜荷叶细心包裹着的小包,隐隐散发出清甜诱人的香气。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清澈而专注,越过坊内林立的绣架和忙碌的绣娘,直直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含蓄和距离,带着一种经过时光沉淀后的、清晰而郑重的暖意。
“林姑娘,”他开口,声音温润,如同初夏掠过荷塘的微风,“新采的莲蓬,很甜。可愿……同去尝尝?”
我放下手中的针线,指尖还残留着丝线光滑微凉的触感。阳光透过敞开的门扉,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温暖的光边。我看着他,看着那双盛满真诚和期待的眼眸,看着那包散发着清甜气息的莲蓬。
心底那片曾经被冰雪覆盖的荒原,此刻早已被江南的烟雨和阳光滋养,悄然开出了细碎而坚韧的花朵。没有惊涛骇浪,只有一种水到渠成的宁静和安然。
我站起身,掸了掸裙角并不存在的灰尘,迎着门外那片明亮温暖的阳光,和他温和注视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唇边,漾开一个清浅的、如同雨后初荷般的笑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