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上早读课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心神不宁,好像忘掉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却偏偏又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我拼命地在脑海里搜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昏昏欲睡的意识里找到了令我惴惴不安的原因。
我从课桌里缓缓地拉出书包来,接着将手伸进去,在书包最里面的角落里,有一个毛巾卷成的布团。我的手指碰触到那布团里坚硬的部分,立时如同触了电一般缩了回来。
同桌的王杰趁着我心神恍惚之际,一把从我的手中将书包抢过去,同时忙不迭道:“全哥真够意思,带什么好吃的给我呢?”
我从迷茫中回过神来,急忙扑上去想要将书包夺回来,但却慢了一步。王杰早已抱着我的书包敏捷地避让开去,他隔着两张课桌站定,伸手在书包里摸索了一阵,忍不住朝我挤眉弄眼,却又故意大声地叫嚷道:“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情书!全哥,你可以啊!”
他从最角落里将那个布团从书包中捞了出来,接着用手高高地举了起来,王杰的目光早已从我身上移开,接着一动不动地落到了那布团上。
“咦……”
几乎就在同时,他的脸上立时露出疑惑的表情来,那布团被他卧在手里,就像一只失了生机的蛤蟆。
“王杰,你个混蛋,你快还给我!”我眼看着他忍不住要将那布团剥开,顿时像一只疯狗一样扑了过去。
王杰见我好像真的生气了,便将那布团递还了过来,却又毛手毛脚地掉到了地上,只听得一身闷响,那布团里包着的东西顿时滚了出来。
王杰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那把蝴蝶刀,又抬起头来看着我。他愣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急忙蹲下身去将那把蝴蝶刀重又用毛巾包好,接着边递过来边压低声音道:“全哥,你要干吗?这刀子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可千万别乱来。”
我听着他忧心忡忡的语气,心下感到好笑,道:“王杰,你说话的时候,可是跟老班越来越像啦。这把蝴蝶刀是小马问我借来玩玩的,我昨天就带过来,但是忘记拿给他了,今天早读课上才想起来。”
“瞧我这记性!”我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王杰一听,立时抚着胸口道:“我的妈呀,全哥,还好你忘了,要不然这事情就严重了。”
我疑惑道:“怎么了?”
“小马昨天晚上跟人打架了,而且还被打伤了。”王杰指了指小马的位置道,“看到没有,他今天都没来,估计这会儿正躺在医院里呢。”
“怎么可能?”我难以置信道,“小马可是好学生,人也挺好,除了稍微有点多管闲事以外。”
“我也不太清楚。”王杰搓了搓手,又补充道,“总之,小马这次是完蛋了,学校好像要开除他了。”
“什么!”
就在愣神的当儿,上课铃声响了,王杰拍了拍屁股,就坐回到座位上去了。
一上午的课我都是在混沌中混过来的,满脑袋里都充斥着“打架”、“开除”这两个词,我实在难以想象小马这样循规蹈矩的好学生,竟会做出如此出格叛逆的事情来。再联想到小马问我借蝴蝶刀的事情,我更是感到问题越发的严重和复杂起来。
后来等到课间,我又从其他人嘴里慢慢地了解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令我感到大跌眼镜的是,小马居然是为了隔壁班上一位叫做吴果果的女生和别人动了手。而且和小马发生斗殴的,还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竟是一些游手好闲的社会青年。这立刻导致这次事件的性质变得严重起来,所以学校决定快刀斩乱麻,将小马开除了事。
我得知这些情况后,摸着藏在书包里的那把蝴蝶刀,立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我昨天记得把这把蝴蝶刀借给小马,恐怕现在已经闹出人命案了吧?
小马啊小马,你是疯了吧?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我也没顾上吃饭,撒谎自己头疼要去医院,向老班请了半天假,然后就骑上我那辆破自行车,杀向了小马所在的医院。
到了那里,我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小马所在的病房。我静静地站在病房门口,看着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鼻青脸肿的小马,顿时感到心里有一种被锉刀狠狠磋磨着的钝痛。
犹豫了好久,我终于还是走了进去。来到小马的床头,他似有所觉地睁开眼来,一见是我,小马顿时高兴地笑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想要支起身来,却似乎牵动了伤口,立时失声痛呼起来,终于只得作罢。
见此情景,我的胸口更加闷得难受,像被一块千斤巨石狠狠地压着,渐渐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小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又急又气道,“那吴果果跟你是什么关系,值得你去为她如此拼命?”
“你的脑袋里面,到底都装的是什么呀?”我越想越气,忍不住斥责他道,“瞧瞧你,被打成这样。既然对方人多势众,你就不知道躲在旁边偷偷地给老班打个电话求援?你这家伙,是有多傻啊!非要上去跟人家拼命,那些家伙或许不会真的对一个女孩子动手,但你这傻大个撞到枪口上去了,别人不拿你出气那才怪呢。”
小马一听,只咧开嘴嘿嘿地笑起来,同时有些得意道:“别瞧他们人多,其实都是些怂包蛋,也被我打伤一个呢。”
“笑!笑个屁!”我忍不住一跺脚,骂道,“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爱多管闲事,你他妈都要被开除了。你还笑得出来?”
小马的神色一黯,想说什么却终究忍住了,只怏怏地抬眼望着上方雪白的天花板。
我见他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更是笃定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难言的隐情,才迫使小马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事情来。
“你究竟、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快告诉我,我帮你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以此向学校申诉,撤销对你的处分。”
小马怔了一下,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上写满了“疲乏”二字。
我看到小马闭上了眼睛,丝毫没有想要开口说话的架势,便也暂时熄了逼迫小马说出事情真相的念想。
病房中一时间竟陷入了让人感到尴尬的沉默之中。
好在小马的妈妈很快就提着一个瓷罐进来了,我知道那罐子里一定是炖的大骨头之类的。她是一位朴实的中年妇女,看到我在病房里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她走到床头,将那瓷罐小心地放在柜子上,接着从抽屉里翻出几个碗来,就要倒汤给我喝。
我连忙推辞道:“阿姨,谢谢你。但是我来不及喝了,我赶时间,还要回去上课。”
但她已经倒好了一碗端到我的面前,我实在抵不住她的热情,只能将那热气腾腾的骨头汤喝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了下去。
就在我喝汤的时候,小马的妈妈也喂小马喝完了一小碗。小马那泛白的脸上终于冒出了一丝血色,他妈妈就埋怨小马怎么这么不小心,骑自行车也能摔成这样,却又同时细心地帮小马擦拭着嘴巴。而小马则一脸满足地躺在那里,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不停地傻笑。
我知道从小马嘴里塞满也问不出来了,又寒暄了一阵,便借故逃离了病房。
强烈的不适死死地禁锢着我,好似有一只大手在悄无声息地扼着我的喉咙,我认识躺在那里鼻青脸肿的小马,却又觉得他陌生得让我心慌心痛。
(二)
我知道事有蹊跷,但小马死不松口,我什么也问不出来。所以我决定改变策略,从另一位当事人吴果果着手,誓要将整件事调查了水落石出,还小马一个清白。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拯救”小马,看在平时抄了他那么多作业的份上!
抑或者,我怀着小小的私心,若是可以的话,哪怕、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希望,让吴果果“证明”一下小马是帮助同学见义勇为,而不是单纯的打架斗殴,整件事情的性质就会完全改变了。小马,就可以继续留在我的生活里,而不是背负着冷冰冰的“开除”二字,灰溜溜地滚出这座镌刻着他青春痕迹的学校。
吴果果,她会、她会的!既然无伤大雅,她当然会成人之美。况且这件事情确实因她而起,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我信心满满。
然而我错了。
吴果果的教室就在我和小马所在教室隔壁的隔壁,我吃晚饭的时候去找她,发现她的座位竟也空空如也。从她同桌的口中我了解到吴果果今天并没有来上课,好像还请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上课。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立马凉了半截,一丝骚动的不安在我心里弥漫开来。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小马已经被彻底抛弃了。
但是我非常不甘心,我不能让小马被抛弃,然后灰溜溜地从这里离开。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我都要去努力争取。
打听到了吴果果家的地址,我准备明天中午去她家找她。就在我打定主意之后,没想到吴果果居然来了!但此时已经上晚自习了,我强自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和不安,回到教室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晚自习,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书包,接着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吴果果的教室门口。我扒着教室门框勾着头往里看,却发现吴果果的位置居然又变得空空如也!
我去,小马,你这是什么屎一样的运气!
我正在懊恼不已的时候,吴果果的同桌又一次“出卖”了她。从其口中得知吴果果提前几分钟走了,这会儿可能刚出这栋教学楼。而且,她好像是来收拾复习资料的,估计是要长期在家里复习。
我一边忙不迭地对吴果果的同桌说着“谢谢、谢谢”,心下却偷偷将她骂得狗血喷头。
拜托,我这都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慢条斯理的。
我当即连滚带爬地往楼下冲去,路上的同学像看着神经病一样的看着我,但我此时哪里顾得上这些,只疯了一般地往楼下窜去。
天可怜见,我刚冲出教学楼没几步,就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在前面慢悠悠地往校门方向走去。
那不是吴果果又是谁?
我快步走到她的身后,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啊”的一声尖叫起来,脚上像装了弹簧似的往旁边蹦去。我没料到吴果果的反应会这么大,一时间竟把我也给吓懵了。
吴果果转过身来看着我,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惶。
她长出了一口气,抚着胸口道:“你、你干吗?吓死我了!”
我一时间只感到哭笑不得,吴果果未免也太过神经过敏了吧?但看着她犹如惊弓之鸟的惶恐神情,我立刻意识到那天晚上她的确被吓得不行,到现在都是一副心有余悸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怜模样。我很快收拾好情绪,朝她道:“吴果果,我有些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吴果果抽了抽鼻子,道:“我没兴趣。”
“就耽误你几分钟时间。”我循循善诱道,“耽误不了你回去学习的。”
“那好吧。”吴果果有些无奈道,“赵全,你到底有什么事情,要说就在这里说吧。我爸的车还在外面等我呢,我赶时间。”
只稍稍犹豫了一下,我便屈服了。
“你去看过李小马了吗?”我问道。
吴果果睁大了眼睛瞪着我道:“李小马?我不认识啊。”
我心下暗道:糟了,这货想完全撇清和小马的关系,她是打算彻底地袖手旁观将小马给抛弃掉了吗?不行,我干脆把事情给挑明了,再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说服她。
既已打定主意,我也就不再兜圈子,单刀直入道:“李小马,就是昨天晚上为了你跟别人打架的那个男生,他现在可遭殃了,不光鼻青脸肿地躺在医院里,还要被学校……”
“等等!”吴果果打断我道,“你说的李小马,我根本就跟他不熟,至于那天晚上,他可是把我男朋友给打伤了。”
“什么!”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吴果果见我讷口不言,便道:“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不行,等等!”眼见她转身要走,我心下一急,一把上前拉住她的书包,道,“你不能走,我还有些话没说呢。”
吴果果冷漠地瞥了我一眼,掺杂着浓浓的鼻音道:“快说,我没时间陪你耗。”
“小马,真的不是你男朋友吗?”我还是打心眼里不相信,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沮丧地压低声音道,“那他……为什么要为你这么拼命呢?”
吴果果冷哼了一声,含糊不清道:“谁知道他犯什么浑,硬是有病呢。”
她的话语中满是鄙夷和不屑,我一听,顿时感到一股无名业火烧上了头,但想到我还需要吴果果帮忙,便强行把火气压制住了。我生怕得罪了这位小姑奶奶,只得小心翼翼地陪笑着朝她道:“吴果果,你看小马这个蠢货,因为一时心急想帮你,现在都要被学校给开除了。大家好歹同学一场,他虽然打伤了你的男朋友,但他也受伤了,现在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医院里呢,小马也算是好心办坏事吧。你看能不能帮小马证明一下……”
“证明什么?”吴果果猛然打断我的话,毫不客气地问道。
我眼见她似乎有意帮忙,心下大喜,忙道:“很简单,你只要证明一下和小马发生冲突的都是一些学生,那么学校最多给他个留校察看,至少不会被开除了。况且这是实情嘛,那里面不是有你男朋友吗,怎么可能是一些什么社会闲杂人员呢。我想他们肯定也是一些学生而已,因为都喜欢你而争风吃醋意气用事罢了,对不对?”
我打了个哈哈,露出自己都感觉恶心的笑容,谄媚道:“吴果果,你看看,你还真是有魅力呢!”
“对个屁。”吴果果就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女王,倨傲无比地看着她卑微的臣下,微微皱眉道,“我男朋友本来就是个人渣。前段时间我们分手后,他还一直缠着我,真是把我烦死了。要是我爸知道我和这样的人渣耍朋友,非把我打死不可。”
“谁年轻时没爱过几个人渣呢。”我连声附和,接着眼巴巴地望着吴果果道,“果果同学,你看你对小马的事能不能顺手帮个小忙。成人之美,利人利己,何乐而不为之呢,对吧?”
吴果果听闻此言,用略带狐疑的目光看了我一阵,竟陷入了沉默之中。我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一般,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女王懿旨的降临。
“不行。”吴果果终于开口道,“我感觉你别有用心,你和小马不过是朋友而已,你不觉得你做得太多了吗?”
一言方讫,她转身即走,就像一只冷傲的花蝴蝶。
我感到怒火中烧,吴果果的无礼和傲慢以及对我的侮辱彻底激怒了我,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猛然扳了回来。
吴果果吓得尖叫起来,忍不住哆哆嗦嗦道:“你、你……要干什么?”
她的尖叫引得周围下晚自习的学生纷纷驻足围观,可我丝毫不以为意,朝着四周恶狠狠道:“滚,看什么看!”
那些学生看我如此凶神恶煞,生怕引火烧身,都像躲瘟神一样从我身旁避开了。
我红着双眼,呲牙咧嘴地指责吴果果道:“你这个冷血动物,你不愿意帮小马就算了。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就算他不是你男朋友,但他至少是为了你去拼命而受伤的,所以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去医院看望他一下。”
“松手。”吴果果从惊惧中回过神来,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来,她又怒又急地打着我的手,警告我道,“我爸爸就在外面,你不要太过分!”
我此时已经有些失了理智,竟从包里将那把蝴蝶刀摸了出来,逼问道:“吴果果,我只问你一遍,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吴果果的瞳孔瞬间放大了,她显然吓得不轻,好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好、好,我去,我去还不行吗?你千万别乱来,杀人是要偿命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生怕不小心就激怒了我。
我慢慢从盛怒中平静下来,看着手中的蝴蝶刀,也为刚才自己的失控惊出了一身冷汗。眼见吴果果服软,我急忙借坡下驴,将蝴蝶刀收了起来,有些歉意道:“抱歉,我刚刚太不冷静了,还是希望你能去看看小马,毕竟他受伤了,也快要被开除了。我真的不想勉强你,但是……”
我低下头,声音说不出来的颤抖和悲伤,似乎是自言自语道:“总之,对不住了。”
言罢,我再也不去管吴果果的反应,只是没精打采地往校门外走去,倒剩下个吴果果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三)
晚上回到家我一夜没睡好,既为自己的莽撞冲动而后悔,更为无法帮到小马而懊恼。我不知何时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梦见小马站在教室门口向我挥手道别。
小马,你去哪?我心下一惊,就醒过来了。
今天是星期天,可以不去学校,但学校是号召鼓励大家到班里上自习的。虽非强迫,但绝大部分同学还是会过来的。我没精打采地吃完早饭,晃晃悠悠地来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九点多了。
一到学校,远远地就看到校门口站着一个挺漂亮的女生,手上拎着一个精致的水果篮子。我还没看清是谁,她倒主动迎了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喂,赵全同学,现在都几点了,你怎么才来?昨天说好去看小马的,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居然害我等了这么久。”
“我可没说是今天……”我有些支吾道。
也见事情似乎有转机,我急忙给吴果果赔不是,她倒也光棍,不再计较我的迟到,只一个劲地催促我带她去看看小马。
我让吴果果稍等片刻,就去教室里把书包放好。王杰一看到我,就朝我挤眉弄眼道:“哎哟,全哥,可以啊。一大早吴果果就来找你,她可是班花呢,这么快就搞到手了?我看你想帮小马是假,想要趁机一亲芳泽才是真吧?”
“去死啦,你这个混蛋!”我没空搭理他,只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就急匆匆地下楼往校门口赶去。
就在我走出校门的那一刻,突然听到学校的大喇叭响了起来:下面播报一则通知,高三八班李小马寻衅闹事,和社会闲杂人等打架斗殴,经学校领导研究决定,对其进行开除处分。
完了。
我腿一软,几乎就要跪倒在地上了,吴果果急忙跑过来搀扶住我,问道:“你、你……没事吧?”
“完了、完了……”我喃喃自语道,“小马彻底完蛋了。”
吴果果愣了一下,忽然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目光似乎要把我看透一样。我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道:“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有些迟疑道:“你这么想帮李小马,能告诉究竟我是什么原因吗?”
我有些难过道:“算了,已经太晚了。我欠小马的,只有以后再还了。”
言罢,我强行挤出一丝笑容,朝吴果果道:“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你,你愿意去看小马,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吴果果愣了好一阵子,才皱着眉道:“你们两个人都是神叨叨的,我真是搞不清楚你们,一个疯子,一个傻子。这个疯子还死命地帮着这个傻子,更重要的是,有个呆子还陪着这个疯子一起发疯。”
“那么……”我知道吴果果还有话要说,就故意停顿了下来。
她皱了皱鼻子,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你觉得于情于理,这个呆子是不是都应该有知情权。”
我明白过来吴果果是在调侃我,但我现在实在是没有那种心情和她斗嘴,于是就直截了当地对她道:“是的,我会告诉你关于这个疯子和傻子的故事。”
“你知道我和小马是发小,我们是在一个巷弄里长大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我们那时候都五六岁吧,小男孩特别皮,喜欢在巷子里踢球。那天下午我们正踢着球呢,我背后突然转进来个酒鬼,骑着个很大的那种跨骑摩托朝我撞来。他的速度并不快,但是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这个时候是小马一把将我推开,结果自己被撞伤了。”
我说完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空里弥漫着一股冷意,忍不住感叹道:“那天下午,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有一股沁到骨子里的寒意,又湿又冷的那种感觉,比今天还冷上一些。当时我看到小马倒在血泊中不醒人事,吓得僵在了那里,然后等我回过神来之后,就大哭着去找我爸妈。”
吴果果眨巴着眼睛,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你也看到了,小马现在活蹦乱跳的,肯定是大难不死了。”我顿了顿,继续道,“后来的事情,我也记不大清了,反正小马被及时地送进了医院,有惊无险地保住了一条小命。所以从那一天起,我就暗暗下定决心,我欠小马的,所以无论如何我要报答他一次。”
“我明白了。”吴果果恍然大悟道,“我就说嘛,难怪你像个疯子一样。”
“你不明白。”我很是沮丧道,“只可惜这一次我没帮上忙,小马终究还是被开除了,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他。”
吴果果连忙安慰我道:“赵全,这不怪你,你已经很够意思了。倒是我,明明可以帮他的,可我却……”
她抿着嘴唇,有些失神地站在那里,好半天都没有再说话。
我感到气氛有些尴尬,就故意打破沉默道:“不,如果是我,或许还没有你做得好呢。总之,你答应去看小马,我就已经非常感谢了。”
“不。”吴果果耷拉着脑袋,嘟囔道,“疯子,你不明白,我……”
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又沉默了一阵才喃喃自语道:“请给我一点时间。”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吴果果突然一咬牙一跺脚,接着就往学校里跑去。
“哎!你干吗去?”我满心疑惑地在后面喊道,但吴果果却并无回应,只一个劲地跑着。
我跟着她后面跑了一阵,接着七拐八拐地停在了一间办公室门口,我抬头一看,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的乖乖,怎么跑到政教处来了。
要知道,教导主任可不是一般的凶!
但吴果果却毫不犹豫地提着那个水果篮子走了进去,我犹豫了一阵,也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我在里间门口停下,听到里面传来的笑声。
只听吴果果道:“周叔叔好。”
接着便听到教导主任那低沉的声音道:“哎呀,是果果啊,你爸爸身体挺好的吧?有空来我家喝喝茶,叔叔这里有托人捎回来的上好的龙井。对了,李小马同学已经按照学校领导的意思开除了,对他那种打架斗殴竟敢纠缠你的不良少年,我们学校领导绝不会心慈手软。”
听闻此言,我只感觉整个人如坠冰窟一般,心底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寒意。一股凄凉和悲伤之感弥漫了我的全身,至于他们后面都谈了些什么,我也无心再听,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地滚回家的,一整天脑中都是空荡荡一片,只一直回荡着教导主任的话。
而在里间,教导主任正满脸笑意地将吴果果送了出来,同时道:“果果啊,我明白了,如果这是你爸爸的意思,我想学校领导会再给李小马一个机会的。如果方便的话,让你爸爸给校长打个电话吧,毕竟开除的处分已经广播出去了,这处分可不是这么容易撤销的。”
“好的,谢谢周叔叔。”吴果果若有所思地走了出来,同时小声道,“开什么玩笑,我哪敢把这件事告诉我爸爸,他知道了非把我揍死不可。”
(四)
小马出院了,我和吴果果去接的他。他一个劲地向吴果果致谢,同时又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可吴果果却沉默了一路。
小马来到教室收拾好东西,接着潇洒地朝大家道别。
我知道他是强装的,他的心里其实难过到了极点。站在校门口,小马朝学校行政楼的那座大钟挥挥手,故作轻松道:“别了,大笨钟,我先走了,十八年后我小马还是一条好汉。”
看着小马刻意压抑着的悲伤,我只觉得凄凉和悲痛如一缕丝缠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小马转过身的刹那我的泪终于还是下来了。
我终究还是没能“拯救”小马。
就在我心灰意冷地想要回教室去的时候,忽然听到吴果果朝小马喊道:“李小马,你等等,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地为我去打架?我不觉得是因为你喜欢我。”
小马转过身来,他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开口了,却没有回答,反而答非所问又无比郑重地朝吴果果隔空挥手道:“吴果果,谢谢你,还有你爸爸,真的谢谢。”
我想起小马出院前在我的软磨硬泡下终于讲出的那个故事,当时病房里的光线有些黯淡,随着小马的轻声诉说,我竟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呆子,你知道吗,之前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还没有讲完,你想不想听?”我回过神来,突然对吴果果开口道。
吴果果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接着满脸疑惑地看着我,道:“是吗,还没有讲完吗?”
“是的。”我抬起头望着天空,只见瓦蓝的天空上有几朵闲散的云,情不自禁地感叹道,“看那些云朵,多悠闲自在,好像永远没有烦恼一样。”
“因为我们在长大,所以才有很多很多的烦恼。”吴果果接口道,“有烦恼才有希望啊。”
我看着小马已经消失的背影,摇摇头道:“希望?不,已经没有了。”
吴果果却定定地看着我,略带倔强道:“我说有就有,快讲给我听!”
此时我只感觉心灰意冷意兴阑珊,但因为拗不过她,只得将小马的故事转述给她听。
“你和小马很久之前就已经见过了,而且……”
吴果果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打断我道:“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我完全没有印象。”
“你记不得也正常,对你和你父亲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对小马……却是没齿难忘啊!”
“我不明白……”
我深吸了一口气,喜忧参半道:“当时你父亲正好开车路过那条巷子,看到一个倒在血泊中的小男孩,就立刻将其送到了医院。而你,当时也在车上啊。”
吴果果陷入到了迷惘和沉思之中,她的眉头慢慢拧了起来。
“你在骗我,我完全记不得了。”她眼中的狐疑越来越甚,“你想利用我。”
我的心中顿时泛起一股深深的悲凉,一瞬间只感觉整颗心狠狠地拧在了一起,我静静地看着吴果果,感觉面前的这个女生突然陌生得让人感到害怕。
“也好,那就这样吧。”我有气无力道。
吴果果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便头也不回地朝校门外走去。
碎花裙子。
小夹袄。
红皮鞋。
我在她的身后抛出一个个晦涩的词汇,就像渐渐消融的冰块一样,在冰冷的心湖中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来。
麻花辫子。
用力拉勾。
额头上的亲吻。
吴果果的身体明显呆滞了一下,接着却快步地往外走去,似乎想要逃离什么魔咒一般。
“小马这个傻子,他是为了报恩,才不计后果去做这种蠢事。”我声嘶力竭地朝吴果果喊道,“你可以怀疑我的动机,但不要玷污小马的善良。这个世界上的坏人是很多,但好人们却总能找到同类。你说得对,因为有希望,至少不是还有希望么?”
吴果果跑得更疾了,她抬起手臂凑到脸上,只片刻便又快速地放了回去。
我似乎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过了几天小马居然又回来上学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而吴果果则一直躲着我。
我知道疯子和呆子的故事不会再继续了,可我丝毫不在意,只要小马能回来就好。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小马下晚自习的时候一个不慎从楼梯上摔下去了,竟然把右胳膊摔断了。
我不知道如果是我遭遇了这样的变数,会是什么样子。但我想我一定是非常绝望的。寒窗苦读十几载,就要看到黎明的曙光了,却突然功亏一篑了。残酷的现实告诉你,你看不到黎明了,你只能永远呆在黑暗中了。这样的情况,光是想想,就让我觉得冷汗涔涔。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小马了。
小马再也没有来上课,这倒也不要紧。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大家自己复习了,老师们只是偶尔来讲几道经典的题目,大部分时间都是大家自己复习。
但我知道小马心中的绝望,自然是无以复加的。
我知道他还有很多很多未竟的梦想,他还有漫长而美好的人生,可是命运的捉弄有时真的让人只能徒呼奈何。
我想再去看望一下小马,可我又怕看到他自暴自弃的样子。犹豫了好久,加上高考临近,我终究还是没有去成。
日子仍然一天天地过,我每天的时间都是机械无比地度过的。我的整个身体、思维以及行动都像一只紧好了发条的钟表,一圈圈地按照设定好的轨迹走着。
转眼便到了高考那日,小马竟然出现在考场里了。他的右胳膊用夹板和绷带固定着,我看得一阵心酸。小马也看到了我,径直走过来,笑道:“你这混蛋,也不去看看我。”
这种时候,小马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我强忍着内心的悲伤,讪讪道:“小马,你不是让我别去看你吗?”
“你这混蛋!”小马有些无奈地用左手打了我一拳,恶狠狠道,“加油啊!”
考试的时候小马是用左手来作答的,我和他一个考场,我看得出他写得很慢,动作也显得很笨拙、很僵硬。
可我帮不上他,我只能默默地替他祈祷:小马,加油啊!
后来小马向我抱怨,练了一个月了,还是不太习惯,太郁闷了。
我想小马大抵是要复读的,但没想到命运在最后的时刻终于垂青了可怜的小马,他竟然考了个挺好的成绩。
我由衷地替小马感到高兴,小马得知自己的成绩后,倒反而显得很淡定。
“吴果果考得怎么样?”小马突然问我。
我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呆子反正要去国外的,参加高考也就走个形式。”
“哦。”小马应了一声,便沉默不语了。
我见他有些闷闷不乐,便打趣他道:“小马,你这重色轻友的东西,你怎么就不问问我考得怎么样呢?
小马狡黠道:“我还不知道你,你要是考得不好,早就跳楼去啦。”
老班给我们上最后一节课,吴果果没有来,小马显得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又嘻嘻哈哈起来。
老班先讲了一些客套话,最后突然指着小马道:“同学们,失败和挫折并不可怕,你们看李小马同学,虽然胳膊摔断了,但因为他没有自暴自弃,即使用左手作答,他仍然考了个相当不错的成绩。所以在以后的人生中,我们一定不要轻言放弃!让我们在这里,用掌声祝贺他一下!”
下面便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来。
“老班,我想上来讲几句。”我犹豫了一下,大声道。
老班一听,点点头,接着让开了位置。我走上前去,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小马,就是我们班绰号最多的人。‘搬运工’、‘门神’什么的,都是指小马,他每天搬水、擦黑板、早上开门、晚上锁门,这些琐碎的小事好像也没什么。但是这一年来,小马默默地做着这一切,他从不抱怨,也从不求什么回报。他默默地为我们做着这些,为我们的学习和生活带来了方便。可我们并未真正地感激过他,因为我们把这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在这里,我只代表自己,对小马说,我真挚地对你表示感谢,感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小马,你是好样的!”
“还有……”我伸出手来,朝着小马竖起大拇指,道,“好兄弟,一辈子!”
顺着小马的目光,我看到他的眼眶中湿漉漉的一片。